濠州城的冬日来得格外早,才过十月,护城河就结了层薄冰。朱元璋披着件旧棉袄,站在城楼箭垛边,望着城外灰蒙蒙的原野。李善长捧着件新缝的狐裘赶上来,往他肩上一搭:“大帅,天寒,仔细冻着。”
朱元璋没回头,手指在冰冷的城砖上划着:“探马说,元军‘黑风骑’已经过了定远,离这儿不到五十里了。”
“黑风骑?”李善长眉头一紧,“那可是元廷的精锐,当年跟着脱脱丞相平过红巾军的,据说个个马术精湛,善使弯刀。”
“何止。”朱元璋从箭袋里抽出支羽箭,搭在弓上对着远处虚瞄,“领头的万户叫孛罗帖木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上次咱们端了青石峪的粮仓,他怕是记恨在心了。”
话音刚落,城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朱元璋低头一看,只见校场方向聚了不少人,隐约能听到争吵声。他皱起眉:“下去看看。”
刚到校场边,就见几个新招募的士兵正围着个老兵推搡。那老兵手里攥着杆长矛,气得浑身发抖:“你们这帮后生!刚吃了几顿饱饭就想当逃兵?对得起大帅给的粮吗?”
一个穿短打的后生梗着脖子喊:“凭啥不让走?黑风骑是什么来头?那是能把人劈成两半的主儿!咱们这点人,上去就是送死!”
“就是!”旁边立刻有人附和,“留着命回家种地不好吗?非要在这儿等死?”
人群越聚越多,不少刚编入辅兵营的流民也跟着窃窃私语,眼神里都带着怯意。李善长脸色发白:“大帅,这……”
朱元璋没说话,拨开人群走到中间。那几个吵着要走的后生见他来了,顿时缩了脖子,却还是有人嘟囔:“大帅,不是俺们怕死,实在是黑风骑太厉害……”
“厉害?”朱元璋忽然笑了,夺过老兵手里的长矛,往地上一顿,“当年俺在皇觉寺当和尚,元军把寺庙烧了,抢了俺化来的干粮,那会儿他们更厉害!可俺没死,还活下来了——为啥?因为俺知道,跑是跑不掉的!”
他环视着人群,声音陡然拔高:“你们以为逃出濠州城,黑风骑就会放过你们?他们会把你们的粮食抢光,把你们的婆娘孩子掠走,就像当年血洗你们村子那样!”
这话像鞭子似的抽在人心上,刚才还吵着要走的后生猛地红了眼,其中一个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俺爹娘就是被元军杀的……俺跑了三年,还是没躲过去……”
“躲不过去!”朱元璋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疼,“只有打!把他们打跑了,咱们才能活命!你们手里的刀,肩上的矛,不是烧火棍,是砍向元军的家伙!”他忽然扯开棉袄,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是上次跟“神箭营”交手时留下的,“这伤是元军给的,俺留着它,就是要时时刻刻记着,欠俺血债的,得用血来还!”
人群里鸦雀无声,连风吹过校场的声音都听得见。那个打铁的后生突然往前一步,扯开嗓子喊:“大帅说得对!俺们跟元军拼了!”
“拼了!”识草药的老汉也拄着拐杖站起来,“俺这把老骨头,能给弟兄们递草药!”
刚才吵着要走的几个后生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起跪倒在地:“大帅,俺们错了!俺们不走了!”
朱元璋扶起他们,从怀里掏出几块麦饼塞过去:“吃饱了,跟俺上城。”
回到城楼时,徐达正指挥士兵加固城防,见朱元璋过来,抱拳道:“大帅,黑风骑的先锋已经到了城外十里坡,孛罗帖木儿扎了营,看样子是想等天亮再攻城。”
“他在等,咱们可不能等。”朱元璋指着城根下新挖的壕沟,“让辅兵营把削尖的木桩埋进去,再浇点水,夜里一冻,比铁蒺藜还管用。”又对亲军里的神射手李飞道,“你带二十个弟兄,去东门瓮城埋伏,黑风骑善用骑兵冲阵,咱们先废了他们的马腿。”
李飞领命而去,刚走没多远,就见张氏抱着孩子,领着几个妇人扛着捆稻草过来:“大帅,俺们把稻草泡了水,冻成冰砣子,能当礌石用。”
朱元璋看着那捆足有百十来斤的稻草捆,眼眶忽然有点热。他接过张氏手里的孩子,那娃娃不知事,还抓着他的胡子咯咯笑。“让姐妹们都回营房去,这儿危险。”
“不碍事。”张氏抹了把冻红的脸,“俺男人死在元军手里,俺替他看着弟兄们打仗。”
夜幕降临时,濠州城像头蛰伏的巨兽,静静趴在平原上。城楼上只留了几盏马灯,昏黄的光线下,士兵们裹着棉袄,手里攥着兵器,眼睛却瞪得溜圆。朱元璋裹着狐裘,靠在箭垛边打盹,耳朵却竖着——他在等。
三更刚过,远处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像闷雷似的滚过来。徐达握紧刀柄:“来了!”
朱元璋猛地睁开眼,只见黑暗中出现无数火把,像条火龙似的往城墙扑来。“黑风骑果然夜袭!”他对身边的鼓手喊道,“敲鼓!”
“咚!咚!咚!”急促的鼓声刺破夜空,城楼上顿时亮起无数火把,照得如同白昼。孛罗帖木儿的骑兵已经冲到壕沟边,前排的马突然惨叫着摔倒,后面的收不住脚,顿时乱成一团。
“放箭!”朱元璋一声令下,城墙上的弓弩手齐发,箭雨如蝗虫般扑向乱阵。李飞在瓮城看得真切,瞅准一个举着将旗的骑兵,一箭射穿了他的咽喉。
孛罗帖木儿在阵后看得火冒三丈,挥舞着弯刀吼道:“给我冲!破了城,女人粮食随便抢!”
重赏之下,黑风骑果然疯了似的往前冲,有人跳下马,扛着木板往壕沟里填。城楼上的滚木礌石顿时砸了下去,混着冻硬的稻草捆,砸得元军哭爹喊娘。
激战到五更天,城外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黑风骑的攻势却丝毫未减。朱元璋正指挥士兵搬运箭矢,忽然听见“咔嚓”一声,东南角的城墙竟被元军的撞车撞出个缺口!
“不好!”徐达大喊着冲过去,挥刀劈倒两个爬上来的元军,“弟兄们,跟我堵住缺口!”
亲军们立刻围上去,用身体挡住缺口。可黑风骑的弯刀太锋利,转眼间就有十几个士兵倒在血泊里。朱元璋看在眼里,抄起杆长矛就往缺口冲,李善长拉住他:“大帅!危险!”
“弟兄们在拼命,我能躲着?”朱元璋甩开他的手,纵身跳到缺口边,长矛一横,挑翻一个刚爬上来的元军,“孛罗帖木儿!有种的冲爷爷来!”
他这一喊,士兵们顿时像打了鸡血,原本有些松动的防线竟又死死顶住了。那个叫王二的新兵,不知从哪儿摸来个火折子,抱着捆柴火就往元军堆里冲:“俺烧死你们这些狗东西!”
火借风势,瞬间烧红了半边天。元军怕火,纷纷往后退。朱元璋趁机大喊:“弟兄们,杀出去!”
城门“吱呀”一声打开,徐达带着亲军如猛虎下山般冲了出去。黑风骑本就伤亡惨重,被这么一冲,顿时溃不成军。孛罗帖木儿见势不妙,狠狠一跺脚,带着残兵往定远方向逃去。
天蒙蒙亮时,战斗终于结束。濠州城的城墙布满了箭孔,城根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可活着的士兵们却没一个喊累的,都在兴奋地清点战利品。徐达提着孛罗帖木儿的将旗跑过来,脸上溅满了血:“大帅!咱们胜了!黑风骑被打跑了!”
朱元璋没看那面旗,他走到一个倒在缺口边的士兵身边,那是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截长矛。他蹲下身,轻轻合上少年的眼睛,声音有些发哑:“找块好地方,厚葬了。”
这时,张氏领着几个妇人端着热粥过来,见了这场景,眼圈红红的,却还是把粥递到士兵手里:“趁热喝,暖暖身子。”
那个曾经吵着要走的后生,捧着粥碗走到朱元璋面前,“噗通”跪倒:“大帅,俺以前不是人!以后您指哪儿,俺就打哪儿!”
周围的士兵纷纷跟着跪下,黑压压一片,齐声喊道:“愿随大帅,赴汤蹈火!”
朱元璋看着这些浑身是伤却眼神发亮的士兵,忽然觉得肩上的狐裘有些沉。他把狐裘脱下来,披在那个冻死在岗位上的老兵身上,然后转过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朱元璋谢过各位弟兄!”
这一揖,比任何豪言壮语都管用。士兵们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们跟着过不少将领,有的克扣军粮,有的见死不救,可从来没有哪个像朱元璋这样,把他们当人看,跟他们一起流血拼命。
李善长站在城楼边,看着这一幕,悄悄抹了把眼泪。他忽然明白,朱元璋能让这么多人舍命相随,靠的从来不是刀枪,而是那颗把弟兄们装在心里的滚烫的心。
午后,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濠州城的城楼上。朱元璋正和徐达清点伤亡,忽然听见城外传来一阵唢呐声。他走到箭垛边一看,只见十几个百姓抬着猪羊,吹吹打打地往城门走来,为首的正是青石峪被救回来的那个老婆婆。
“朱大帅!”老婆婆被人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城下,“俺们听说您打退了元军,特地来给您道喜!这点东西,不成敬意!”
朱元璋赶紧让人打开城门,亲自把老婆婆迎进来。老婆婆拉着他的手,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这里面是俺孙女攒的几块碎银子,您买点药,给受伤的弟兄们补补身子。”
布包上还带着小姑娘的体温,朱元璋捏着那几块沉甸甸的碎银子,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回头对李善长道:“把这些猪羊分给弟兄们和百姓,再开仓,给每家每户分两升米。”
“大帅,粮仓不多了……”李善长犹豫道。
“分!”朱元璋斩钉截铁,“百姓心里有咱们,比什么都金贵!”
消息传开,濠州城的百姓们都涌到街上,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孩子们围着士兵们蹦蹦跳跳,姑娘们往士兵手里塞鞋垫,连最吝啬的杂货铺老板,都搬出自家的酒坛子,非要给弟兄们斟上一碗。
夕阳西下时,朱元璋站在城楼上,看着城里的万家灯火,忽然对身边的徐达道:“伯仁,你说,这天下的百姓,是不是都盼着有这么一天?”
徐达挠了挠头:“俺不知道,但俺知道,跟着大帅,总有一天能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朱元璋笑了,他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心里忽然有了个更清晰的念头。他要的不只是守住濠州城,他要让黑风骑这样的豺狼再也不敢踏入中原一步,要让天下的百姓,都能像今天的濠州人一样,夜里能睡安稳觉,锅里能有热饭吃。
而要做到这些,光靠他一个人不行,得靠身边这些愿意跟他拼命的弟兄,靠那些把碎银子塞给他的百姓。人心所向,便是他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
夜色渐深,城楼上的火把依旧明亮。朱元璋拿起那杆杀退元军的长矛,在月光下擦拭着。矛尖映着他的脸,也映着远处越来越亮的晨曦——那是属于他们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