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潼关以北三十里,一片倚着黄土坡开辟的马场。
时值午后,烈日灼灼,将马场夯实的土地晒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草料、马粪与尘土混合的独特气息。岳不群一袭青衫,风尘仆仆,立于马场边缘的栅栏外,目光扫过场内那些正在悠闲啃食草料或打着响鼻的健硕马匹,最终,定格在了远处一个简陋的马棚之下。
马棚阴影里,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埋头忙碌。那人身着粗布短褂,裤腿挽到膝弯,露出晒成古铜色、筋肉结实的小腿,脚上踩着一双沾满泥污的草鞋。他正提着一大木桶清水,用鬃刷蘸着,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刷洗着一匹高大黑马的皮毛。动作熟练、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
水声哗哗,马匹偶尔舒服地打着响鼻,甩动尾巴。
岳不群缓步走近,他的脚步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以他的修为,纵然不刻意掩饰,气息也已近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然而,那个忙碌的马夫,却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劳作之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与那匹待洗刷的马。
直到岳不群在他身后丈许处站定,清晰地看到了他侧脸上被岁月与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以及那双专注于马匹毛发、浑浊而平静、不带丝毫精光的眼睛。
此人,正是二十年前华山剑宗成不忧!
可眼前的他,身上再无半分江湖剑客的锐气与锋芒,甚至连一丝内力流转的痕迹都感受不到。他弯腰、提水、刷洗的动作纯粹而自然,就是一个常年与马匹打交道、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普通马夫。若非封不平的线索确凿无疑,岳不群几乎不敢相认。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成不忧一丝不苟地完成刷洗,又拿起干布细细擦拭马身。整个过程,成不忧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位不速之客,仿佛岳不群与这马场里的一根木桩、一阵微风并无区别。
岳不群缓步走到马棚前,正对着成不忧。然而,成不忧依旧低垂着头,目光只停留在黝黑的马背上,提着水桶、握着鬃刷的手稳定如初,仿佛眼前空无一物,唯有哗哗水声与刷子摩擦马毛的沙沙声回应着这片寂静。
岳不群并不意外,他环顾四周,寻了旁边一个倒扣着的旧马槽,拂去尘土,安然坐下。他并未看着成不忧,目光投向马场远处起伏的土丘,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出了第一句话,声音清晰地传入成不忧耳中:
“是封师弟让我来的。”
“唰——” 鬃刷划过马背的声音微微一顿,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成不忧那古井无波的侧脸线条,似乎有瞬间的僵硬。然而,他立刻又恢复了刷洗的动作,只是那动作不再如之前那般流畅自然,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专注。岳不群敏锐地注意到,那鬃刷开始反复地、近乎机械地在马匹脖颈下方同一块区域来回刮擦,那里的皮毛早已干净得发亮。
岳不群心中了然,继续说出了第二句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我要在华山,重建剑宗别院。”
这句话的目的直接而明确——在他岳不群心中,剑气之分已然模糊,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华山。
成不忧依旧没有抬头,但握着鬃刷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依旧沉默着,像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抵抗着这句话带来的冲击。
岳不群并不急躁,说出了第三句话,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旨在激起千层浪:
“我要让华山,恢复剑气之争之前的荣耀。”
“荣耀”二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啪嗒!”
成不忧一直机械重复的刷洗动作猛地停住。他松开了手,那沾满水渍的鬃刷掉落在水槽中,溅起一片水花。他没有看岳不群,而是猛地转过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到马棚角落一个堆积着干草的草垛旁,开始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草屑的手,在草垛深处掏挖起来,干草被他扬得到处都是。他的动作急切,甚至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狂躁,与先前那个平静的马夫判若两人。
岳不群静静地看着他近乎失常的举动,心中微叹。他见成不忧始终不发一言,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挖掘,以为这二十年的平凡生活已彻底磨灭了他心中的剑火,让他选择了永远的逃避。
“既然成师弟心意已决,不愿再涉足江湖纷争……”岳不群站起身,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那岳某,便不再强求了。告辞。”
说罢,他转身,青衫微拂,作势欲走。
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一步的刹那——
“锵——!”
一声清越激昂、如同龙吟般的剑鸣,猛地从他身后响起!这声音穿透了马场的喧嚣,带着一股尘封已久却依旧锋锐无匹的剑意,瞬间撕裂了午后沉闷的空气!
岳不群脚步一顿,霍然转身。
只见草屑纷飞中,成不忧已然挺直了脊梁,站在那里。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柄连鞘长剑!那剑鞘古朴,甚至蒙着厚厚的灰尘,但方才那声剑鸣,正是源自鞘中!他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微微颤抖,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他沉埋了二十年的魂。
他依旧没有看岳不群,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之剑,但那佝偻了二十年的身影,却在挺直的瞬间,重新透出了一股属于华山剑宗的、宁折不弯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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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凝望着手持长剑的成不忧,只见他原本佝偻的脊梁已然挺直,浑浊的眼眸深处似有寒星乍现,虽依旧穿着那身粗布马夫衣裳,但周身散发出的凛然剑意,与方才那个沉默刷洗马匹的匠人已是云泥之别!
成了!岳不群心中一定,知道那个沉寂了二十年的华山剑客,其魂未泯,其锋未折,此刻终于归来!
成不忧的目光终于从剑鞘上移开,落在于岳不群身上,那目光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后重新燃起的、近乎实质的锐利。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想让我做什么?”
此言一出,岳不群心中顿时暗喜,甚至忍不住自得地思忖:‘第一步棋走封不平,果然是走对了!当年在剑宗,这成不忧便是封不平最坚定的追随者,封不平指向东,他绝不打西。我之所以先费尽心力说服封不平,除了确有能打动他的筹码外,更深层的算计便是,只要封不平点头,找到并说服这成不忧,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看如今这情形,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他不同缘由,不问是非,开口便问要做何事,显然,我那第一句“是封师弟让我来的”,便已彻底击溃了他二十年来用平凡生活筑起的心防,让他心甘情愿地重新握起了剑!’
心中念头电转,岳不群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掌门气度,他迎着成不忧锐利的目光,沉声说道:“我需要你,即刻动身前往四川青城派。”
他微微一顿,语气加重,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在确认余沧海及其主力已然离山,前往福州之后,于青城派内部,实施无差别暗杀!”
看到成不忧眼神微动,岳不群补充道:“记住,是在保证你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进行。目标,位阶越高越好!我要让那余矮子,后院起火,首尾难顾!”
岳不群的话音刚落,成不忧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他只是手腕一翻,“咔”的一声,将那柄尘封已久的长剑干脆利落地归入鞘中。随即,他看也没再看岳不群一眼,更未回那简陋的栖身之所收拾任何行装,就这么握着那柄剑,转身,迈步,朝着西南方向,步履坚定地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黄土坡的尽头。
岳不群一身紫袍,独立于这空旷的马场之中,望着成不忧消失的方向,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深沉的笑意。
‘说服这成不忧,竟是比说服封不平还要简单干脆!’ 他心中暗忖,‘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早已搞定了封不平。若非如此,只怕我今日在此说破喉咙,他也只会当我是透明之人,充耳不闻。’
剑宗双雄,已入彀中!岳不群仿佛已经看到,青城山即将燃起的混乱烽火,以及远在福州,那即将落入他精心编织罗网之中的猎物。棋局,正一步步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倾斜。
处理完成不忧之事,岳不群并未急于赶路,而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游历者,自潼关出发,一路迤逦向南,穿州过省。他走得从容不迫,时而在名山古刹驻足,时而在市井茶馆流连,紫袍青衫,一派儒雅风范。
然而,这份闲适之下,却隐藏着敏锐的触角。他利用一切机会,通过与江湖人士的偶遇、茶楼酒肆的闲谈、乃至各地丐帮弟子的零星消息,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关于福州、关于青城派、关于福威镖局的种种情报。
当他踏入福州地界时,时节已近重阳。闽地的空气中依旧带着湿热的余威,但早晚已有了些许凉意。
综合这数月来收集到的信息,岳不群对福州的局势已然了然于胸。自他六月深夜潜入林家示警,至今已过去近三个月。这三个月里,福威镖局表面上依旧车马往来,生意兴隆,林震南似乎并未将他的警告太过放在心上,或者说,他依仗着祖辈余荫,选择了硬撑。
而暗地里,青城派的渗透却如同无声的潮水,悄然加剧。根据多方消息印证,就在近期,青城派年轻一代的翘楚,号称“青城四秀”的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罗人杰,已然分批潜入了福州城!
岳不群站在福州城熙攘的街头,目光掠过远处福威镖局那依旧气派的门楼,眼神幽深,嘴角泛起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峭弧度。
他心中暗忖:‘青城四秀已至……看来,前世的那些戏码,终究还是要沿着既定的轨迹,一幕幕上演了。余沧海这老狐狸,试探的步伐,正在加快。’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福州城,即将成为风暴的中心。而他这只重生的黄雀,已然悄然就位,静待那螳螂捕蝉的刹那。
好的,这是岳不群冷眼旁观福州局势发展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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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不群重返福州后,并未去联络早已潜伏在暗处的封不平,仿佛此人根本不存在一般。他在城中寻了一处既能俯瞰福威镖局大致动向,又足够隐蔽的阁楼赁下,如同一个真正的局外人,收敛所有气息,静静地旁观着风云渐起的福州城。
果然,重阳节刚过去没几天,一个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福州城楼染上一片血色。岳不群的目光掠过城门处,恰好见到几匹快马如同发了狂般疾驰而入,当先一人,锦衣华服,却发髻散乱,脸色惨白,正是那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林平之!他身后跟着的两位镖头亦是神色仓皇,身上还带着尘土与打斗的痕迹。
岳不群眼神微眯,身形向后悄然隐入窗棂的阴影之中,心中已然明了:‘如此狼狈惊慌,看来城外小酒馆那一幕,已然上演。那余沧海的宝贝儿子,此刻想必已成了林平之剑下的枉死鬼。’
他心中无波无澜,并未有任何插手之意。既然一切都在按照前世的轨迹运行,他便只需静观其变,等待那最关键时机的到来。
随后几日,福州城表面依旧平静,但暗流已然汹涌。岳不群冷眼注视着林家的反应,只见福威镖局明显加强了戒备,出入的趟子手神色间也多了几分紧张,但总体仍试图维持着往日的体面。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约莫七日后,坏消息接连传来。先是跟随林平之当日回城的一位姓史的镖头,被人发现暴毙于家中,死状极惨。紧接着没过两日,另一位同行的镖头也步了后尘。
岳不群虽未亲临现场,但江湖传闻与刻意打探来的消息,都清晰地指向了一点——两位镖头皆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心脉而亡!那独特的伤势特征,阴狠毒辣的劲力,正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的独门绝学,摧心掌!
“摧心掌……呵。”阁楼之中,岳不群轻抿一口清茶,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余矮子,你终究是亲自来了。如今便像条毒蛇般潜藏在福州城的某个阴暗角落,舔舐着丧子之痛,等待着给林家致命一击的时刻。”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那看似依旧宏伟,实则已风雨飘摇的福威镖局。
“序幕,已经拉开。好戏,即将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