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河边的柳枝却已悄悄抽出嫩黄的新芽。小镇在年节后的慵懒中渐渐苏醒。陆平的生活,如同老屋门前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表面平静,深处却积蓄着改变流向的力量。
面馆的生意平稳下来。老板对陆平的态度维持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上:少了呵斥,多了些沉默的观察,偶尔丢给他一个卖剩的包子或几句含糊的“还行”。那二十块钱的“奖金”成了惯例,虽然杯水车薪,却像一种无声的契约,维系着这份赖以糊口的生计。
身体的变化是陆平最坚实的依靠。指腹的裂口彻底愈合,覆上了一层粗糙但坚韧的茧。肋下的隐痛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最显着的是精力,持续站桩和缓慢演练后,非但不觉疲惫,反而有种筋骨舒展、气血充盈的轻快感。那夜领悟的“内壮”贯通感,虽非时刻清晰,但只要沉心静气,很快就能触摸到身体内部那条温顺而磅礴的能量河流。它赋予他一种深沉的底气和难以言喻的平静。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这天傍晚,陆平刚收拾完水池,脱下油腻的围裙,跑堂的小刘凑了过来。小刘是老板的远房侄子,比陆平小两岁,平时话多。
“平哥,跟你商量个事儿。”小刘压低声音,眼神带着点兴奋,“我表哥,就我大姨家的,在省城开了个不小的汽修厂,缺人手!技术工咱干不了,但洗车、打杂、搬搬抬抬的活儿,一个月保底三千五!包住!宿舍有暖气!比这儿强多了!” 他捅了捅陆平,“咋样?咱俩一起去?我跟表哥说好了,带个踏实肯干的兄弟没问题!”
三千五!包住!暖气!
这几个词像重锤砸在陆平心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两张刚领到的、带着油污的百元钞票。在这里,他拼尽全力,一个月也就一千出头。省城…那个他曾经逃离的喧嚣之地,此刻却因为更高的薪水和温暖的宿舍,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离开这里?离开这间承载着父亲记忆、也见证了他半年多来汗水与孤独的老屋?离开这个他一点点熟悉、一点点在其中找到微小立足之地的小镇?
一股强烈的冲动几乎要脱口而出:去!
但就在下一秒,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旧木箱上。深蓝色的布包安静地躺在里面。院子里,那个饱经拳脚的破麻袋在暮色中投下沉默的影子。
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片安静的土地,离开了这个能让他心无旁骛站桩、打拳、独自摸索的空间… 他还能继续吗?省城的汽修厂宿舍?嘈杂的环境,拥挤的空间,漫长的工作时间… 他那刚刚触摸到的“内壮”之感,那需要极静才能体悟的身体内部的河流,会不会在都市的喧嚣和生存的重压下,再次干涸、断流?
“拳在生活,不在架。” 父亲笔记里师父的话,又一次浮上心头。但这句话,在省城流水线般的打工生活里,和在老屋这方寂静天地中的体悟,能一样吗?
“我…想想。”陆平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低沉。
回到老屋,夜色已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站桩。他坐在冰冷的门槛上,望着院子里朦胧的月色。去省城,意味着更好的物质条件,意味着逃离小镇的凋敝和可能的闲言碎语。但同时也意味着,他可能永远失去了继续深入探索这本拳谱、探索自己身体奥秘的机会。那刚刚点亮的“内宇宙”,可能就此熄灭。
留下,意味着继续忍受清贫,忍受孤独,忍受老板若有若无的审视和邻居不解的目光。意味着他可能一辈子就是个在小镇洗碗的“怪人”。
两个选择,像两条岔路,伸向截然不同的未来。一条指向看得见的温饱(或许),另一条指向看不见的、充满未知却让他灵魂悸动的深处。
他想起除夕夜在雪地里的站桩,那种与天地寂静交融的纯粹;想起领悟“内壮”时,身体内部点亮般的震撼与平静;想起第一次打出整劲时的激动,想起格挡王老五时那股守护的力量感… 这些感受,是三千五百块钱能买来的吗?是暖气宿舍能给予的吗?
一种更深层的东西在心底沉淀下来。习武半年多,它带给他的,早已不仅仅是身体的强壮或力量的增加。它带来的是精神的锚点,是面对孤独的勇气,是理解身体的语言,是于平凡中触摸到不凡的可能。它是一场无声的自我救赎和发现之旅。
“爸,”他对着空寂的屋子,低声自语,像是在问父亲,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当年,没有‘母病重,田事艰难’… 您会放弃吗?”
没有回答。只有夜风吹过屋檐的轻响。
陆平缓缓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没有摆开架势,只是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意念下沉,那股熟悉的温热感很快从脚底涌起,流遍全身。身体内部的“通道”畅通无阻,带来一种沉实而安稳的力量感。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着早春泥土的清新气息。
答案,在身体里,在每一次呼吸间,在这片他挥洒了无数汗水的土地上,已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