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锚酒馆的二楼,随着维拉等人被“请”出,护卫退至楼梯口把守,原本喧闹的空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窗外隐约传来酒馆被封、人群被驱散的嘈杂,但这声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无法侵入这间临时书房半分。
阿德拉希尔领主坐在哈涅尔对面,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在楼下那怒不可遏的模样?
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悠然,仿佛刚才下令封馆的并非是他。
他自顾自地拿起桌上另一只干净杯子,斟了半杯白兰地,轻轻摇晃。
哈涅尔看着他这番作态,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带着了然的笑意,率先打破了沉默:“大人的演技,当真不错。雷霆震怒,封馆拿人,姿态做得很足。”
阿德拉希尔抬眼,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什么意思?”
哈涅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了指脚下,意有所指:“碎锚酒馆被封,流言蜚语的源头被掐断,至少在明面上,您向印拉希尔家族,也向所有拉海顿的观望者,展示了您维护联姻决心,以及对挑衅者的强硬态度。这出戏,看客们应该很满意。”
阿德拉希尔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警惕。
他没想到哈涅尔看得如此透彻。
他眉毛向上挑起,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领主:“你很聪明,看事情能看到骨子里。但是……哈涅尔,有时候太聪明,反而太过讨厌,甚至是……令人厌恶。”
他这话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哈涅尔的崛起和手段,确实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如鲠在喉。
哈涅尔闻言,脸上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甚至慵懒地向后靠了靠,但下一秒,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银剑,锋芒毕露,直刺阿德拉希尔:“被人找上门来欺负,绑我子民,图我产业,难道我还要笑脸相迎,不反抗,坐着等死吗?拉海顿的处事之道,莫非就是如此?”
阿德拉希尔沉默了下去。
哈涅尔的反问犀利而直接,将他置于道义的下风。
索罗斯家族绑架基利家人,索要白兰地工艺,这本身就是上不得台面的龌龊手段,更是对他拉海顿领主权威的一种漠视,虽然他有默许之嫌。
哈涅尔的反击,虽然方式令他恼火,但站在对方立场,无可厚非。
看着沉默的阿德拉希尔,哈涅尔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那么,大人是铁了心,要牺牲莉安娅小姐一生的幸福,去换取那个议会席位了?”
阿德拉希尔深吸一口气,避开了哈涅尔的目光,看向窗外拉海顿的街景,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哈涅尔,你不明白。我是一个父亲,”他顿了顿,语气复杂,“但我同样是一个家族的族长。家族的延续,领地的未来,数百人的期望……这些责任,是很沉重的。有些选择,无关个人喜恶,只看利弊得失。”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仿佛要压下某种情绪。
听到责任”
二字,哈涅尔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老管家欧斯特那执着于血脉荣耀、甚至有些迂腐的身影,他何尝不是被哈多家族的责任捆绑着前行?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包含着对莉安娅的同情,也对这种古老枷锁的无奈。
“我明白了。”哈涅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含着风暴将至的决然,“既然如此,拉海顿领主大人,为了卡伦贝尔的生存,为了我麾下子民不再任人宰割,我别无选择,只能……反击了。”
阿德拉希尔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哈涅尔,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虚张声势的痕迹。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冰冷的坚定。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来一股压迫感,脸上重新挂上属于南方重镇领主的威严与冷漠:
“好!很好!哈涅尔,我倒要看看,失去了拉海顿的庇护,面对印拉希尔和马库斯家族的联手,你这小小的卡伦贝尔,你这身负诅咒的血脉,准备怎么反击!”
说完,他不再停留,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预示着双方短暂而脆弱的“合作”关系彻底破裂,更为激烈的对抗,已然拉开序幕。
哈涅尔独自坐在房间里,听着楼下马车离去的声音,眼神幽深。
他拿起阿德拉希尔用过的那只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
“那就……拭目以待吧,阿德拉希尔大人。”
他低声自语,将杯中残余的酒液泼在地上,如同祭奠即将到来的风雨。
阿德拉希尔带着一身冷意离去后,碎锚酒馆二楼的气氛并未缓和,反而更加凝重。哈涅尔静坐片刻,眼中锐光凝聚,随即扬声道:“亚斯克尔!”
一直惴惴不安守在门外的吟游诗人连忙推门而入:“领主大人,您有何吩咐?”
“准备纸笔,”哈涅尔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念,你记。字迹要工整清晰。”
亚斯克尔不敢怠慢,迅速在书桌上铺开质地优良的羊皮纸,蘸饱了墨水,屏息凝神。
哈涅尔站起身,在房间内缓缓踱步,字句清晰地口述,每一个词都经过深思熟虑:
“尊敬的佩兰都尔大人,日安。”
“冒昧致信,实因南方局势恐生剧变,事关王国稳定,不敢不报。”
“近日获悉,白城议长印拉希尔大人,已向拉海顿领主阿德拉希尔提出联姻,欲将其孙多拉姆·印拉希尔,聘娶阿德拉希尔大人之独女莉安娅小姐。”
他顿了顿,让亚斯克尔跟上笔速,随后继续,语气加重:
“此事若成,其影响深远,恐非两地联姻之喜,实为王国权力失衡之始。印拉希尔家族于北方本已根深蒂固,若再通过姻亲纽带,将其影响力彻底延伸至南方重镇拉海顿,则其势力将贯通南北,于刚铎境内再无制衡。”
哈涅尔的言辞开始触及核心,直指白城权力中枢最敏感的神经:
“阿德拉希尔领主,此前虽未明确表态,然其立场向来被视作倾向于王权,与埃雅尼尔陛下及大人您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如今,若其骤然与印拉希尔家族结盟,此平衡必将打破。试问,一位掌控南方海港、手握重兵,且与议会最强大家族联姻的领主,其对刚刚稳定之王权,是福是祸?”
他引向了佩兰都尔和埃雅尼尔最关心的问题——王权的稳固:
“陛下登基未久,国事初定,战车民之祸虽平,然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刚铎最需要者,乃是休养生息,凝聚国力,以应对东方阴影之威胁,而非陷入无止境之内斗与权力倾轧之中。”
最后,他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将个人诉求与王国大义捆绑:
“我,莱戈拉斯·哈涅尔,虽僻处南境卡伦贝尔,身负微末,然体内流淌的,亦是哈多家族之血,胡林之后裔。先祖曾为人类团结与黑暗抗争而奋战至死。今日,我亦不愿坐视刚铎内部因权欲而再生裂隙,以至四分五裂,予外敌可乘之机。”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给出了明确的请求:
“故而,恳请佩兰都尔大人,以王国柱石之身,为刚铎长远计,为陛下王权稳固计,出手干预,务必……将此不利之联姻,扼杀于萌芽之中!”
“记下了吗?”哈涅尔看向亚斯克尔。
亚斯克尔放下笔,深吸一口气,将墨迹吹干:“一字不差,领主大人。”
“用火漆封好,派最可靠的人,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往白城宰相公署,亲自交到佩兰都尔大人手中。”
哈涅尔命令道,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这封信,是他投石问路的第一步,也是他将卡伦贝尔的危机,巧妙转化为刚铎高层权力博弈的关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