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渠通水的欢呼声犹在耳畔,林谷便已马不停蹄地投入了下一项更为艰巨的挑战——冶铁。
夜晚,新建成的食堂兼会议室内,松明火把将偌大的空间照得通亮。空气中还弥漫着新木材和石灰混合的气息。中央一张用原木拼成的巨大粗糙桌案旁,围坐着林凡、铁叔、墨恒、鲁垚、公输桐、鲁苇等所有核心技术与管理人员。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水渠成功后的振奋,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未知的凝重。
桌案上,摊开着几张用炭笔绘制在鞣制过的较大兽皮上的图纸——那是林凡凭借记忆和这些日子对本地材料的了解,废寝忘食绘制的“坚炉”草图。比起之前画在地上、木板上的简易示意图,这些图纸要精细得多,标注也更为繁复。
林凡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图纸上,他的手指点向那个结构复杂的竖炉主体。
“诸位,水渠已成,水力可用,接下来,我们要攻克的就是它——坚炉!”林凡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有了它,我们才能让深埋在山里的铁石,化作奔流的铁水,才能打造出真正坚不可摧的兵刃和农具!”
他开始详细讲解,语速不快,确保每个人都能跟上。
“看这里,加料口。”他的指尖落在炉顶一侧的开口,“铁矿石、木炭——将来我们找到稳定的煤源后会用煤——还有起到助熔作用的石灰石,将按照严格的比例,从这里分层、交替加入。记住,是持续加入,确保炉内的燃烧和熔化过程不间断。”
众人屏息凝神,尤其是老工匠鲁垚,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他打了一辈子铁,用的都是小型的地炉或块炼法,何曾想过能如此“奢侈”地持续加料冶炼?
林凡的手指下移,指向炉体中部:“这里是炉膛,是火燃烧最烈、温度最高的核心区域。所有的材料将在这里熔化。而要达到足以融化铁石的高温,关键在此——”
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炉膛下方几个突出的管状结构上:“风口! 必须从这里,鼓入大量的空气!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没有足够强劲、持续的风,炉温就上不去,一切都无从谈起!”
铁叔眉头紧锁,他打过铁,知道鼓风的重要性,但看着图纸上那巨大的炉体,喃喃道:“这得需要多大的皮橐?要多少壮劳力才能鼓动得起如此大风?”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林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一旁,一直盯着图纸沉默不语的墨恒。
“墨恒,”林凡点名,“水渠已成,水流不息。对于这鼓风之力,你可有想法?”
墨恒仿佛从深沉的思考中被唤醒,他抬起头,年轻的脸上没有迷茫,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光彩。他先是向林凡和诸位长辈行了一礼,然后走到桌案前,指着图纸上的风口,又用手指在桌面上虚画了一条线,连接到代表水渠的示意线上。
“林师,各位叔伯。”墨恒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我在想,我们既然能用流水推动水轮来带动磨盘和槌棒,为何不能用它来鼓风?”
他拿起一根小木炭,在兽皮图纸的空白处,快速而精准地画了起来。他画了一个立式水轮,然后在轮轴上添加了一个不规则的圆盘(凸轮),又用连杆连接到一个巨大的皮橐(风箱)上。
“请看,”墨恒边画边解释,“水流冲击水轮,水轮转动,带动这个……这个林师称之为‘偏心轮’的装置。偏心轮旋转时,会通过这根连杆,拉动皮橐的拉杆,实现……往复运动!皮橐即可被持续不断地压缩和张开,从而将风鼓入炉中!”
他画出的机构比林凡脑海中预想的还要精巧一些,显然,墨恒不仅理解了水力应用的概念,还进行了自己的思考和优化,试图更高效地将圆周运动转化为直线运动。
鲁垚凑过来,眯着眼看了半天,倒吸一口凉气:“妙啊!如此一来,岂不是……岂不是真的省了人力?水流不歇,风便不止?”
“正是此理!”墨恒用力点头,“而且,我们还可以通过调节水闸控制水流大小,进而控制水轮转速,最终控制鼓风的强弱,以适应炉内不同阶段的需求!”
林凡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墨恒的举一反三,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墨恒补充得极好!水力鼓风,正是解决大风力需求的关键!而且可调控,比人力更稳定、更持久。”他肯定了墨恒的想法,然后顺势引导,“不过,如此大的皮橐,制作和密封是个难题。还有,风力要稳定地送入炉膛深处,风管的制作和连接也需考虑。”
鲁垚此时插话道:“林师,大皮橐老汉我可以带人试试,选用厚实坚韧的牛皮,多层复合,接口用鱼胶混合细麻密封,应能堪用。只是这风管……若用木头,怕是耐不住炉边的高温。”
一直沉默的公输桐开口道:“或可尝试用陶管?我们烧制砖瓦已有经验,制作中空的陶管,虽难,但并非不可能。陶管耐热,只是易碎,需小心安装保护。”
你一言我一语,原本看似遥不可及的鼓风系统,在众人的讨论中渐渐变得清晰、可行。林凡默默听着,不时点头,将合理的建议记下。这种集体智慧的碰撞,正是他想要的。
解决了鼓风难题,林凡的手指继续下移,指向炉体底部两个并排的开口。
“这里,是出铁口。”他点向较低的那个,“铁石熔化后,铁水比重大,会沉在炉底。时机成熟时,打开此口,炽热的铁水便会由此流出,注入我们事先准备好的砂模中。”
“而这里,稍高一些的是出渣口。”他指向另一个口子,“矿石中的杂质,以及石灰石反应后的产物,会形成较轻的熔渣,浮在铁水上方。需要定期从此口排出,否则会影响铁水质量和炉况。”
“一上一下,渣铁分离……”墨恒喃喃自语,目光紧紧盯着那两个开口,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神奇的一幕,“真是……巧夺天工的设计!如此一来,便能得到相对纯净的铁水了!”
铁叔的关注点则更实际:“这炉子要建多高?用什么材料才能扛住这般高温?普通的泥土石头,怕是撑不住吧?”
“问得好!”林凡赞道,这也是最关键的技术壁垒之一。他指向图纸上炉壁的剖面示意,“炉体需要足够的强度和高度的耐热性。所以,我们不能用普通的砖石。”
他拿起一块之前烧制成功的深色耐火砖样本,放在桌上。“这就是答案——耐火砖。我们用特制的粘土,混合石英砂等材料,烧制出这种能耐受极高温度的砖块来垒砌炉膛。这是建造坚炉的基础,也是我们之前反复试验耐火砖的原因。”
鲁垚抚摸着那块表面粗糙却质地坚实的耐火砖,感慨道:“原来如此!老汉我起初还疑惑,为何要费尽心力烧这看似无用的砖头,却原来是用在此处!林师深谋远虑,我等不及也。”
林凡摇摇头:“非我深谋远虑,而是万事万物,皆有其序。一步踏错,满盘皆输。建造此炉,亦是如此。从耐火砖,到鼓风,到炉体结构,再到后期的操作,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他环视众人,语气变得无比严肃:“我可以将图纸画出,将原理讲明。但真正将它从图纸变为现实,需要各位的手艺、经验和汗水。过程中,必然会遇到我们未曾预料的困难,可能会失败,甚至可能……有危险。”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松明燃烧的噼啪声。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这项任务的艰巨。
铁叔第一个打破沉默,他粗糙的大手一拍桌子,沉声道:“林师,你只管吩咐!再难,还能比我们当初饿着肚子开荒难?有了这炉子,咱们林谷才算真正有了脊梁骨!这骨头,再硬,咱们也得给它啃下来!”
“对!啃下来!”石头瓮声瓮气地附和。
墨恒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林师,我等必竭尽全力!”
鲁垚、公输桐等人也纷纷表态。
看着群情激昂的众人,林凡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技术可以超前,但执行终究要靠人。有这些愿意追随他、敢于挑战不可能的伙伴,再大的困难,也有了克服的希望。
“好!”林凡重重点头,“那我们就齐心协力,造出这林谷的第一座坚炉!”
他铺开新的兽皮,将刚才讨论的要点——水力鼓风机构的改进、陶制风管的可行性、耐火砖的砌筑要求等,一一补充到图纸上,并分派任务:
“墨恒,你主要负责水力鼓风机构的详细设计和制作,与公输桐协作。”
“鲁师傅,你带人继续烧制耐火砖,同时尝试制作大型皮橐和陶管。”
“铁叔,你带人负责炉基的挖掘和夯实,以及所有石料、土方的准备。”
“石头,你带采矿组,加大高品质铁矿石和石灰石的开采力度!”
……
任务清晰,目标明确。会议结束时,已是深夜。众人带着兴奋与压力散去,各自准备。
林凡和墨恒最后走出食堂。夜空繁星点点,远处新建的水车在溪流带动下缓缓旋转,发出规律的吱呀声,为寂静的山谷增添了生机。
墨恒望着水车,忽然道:“林师,我一直在想。此炉若成,流出的铁水,将不仅仅是铁器。它流出的,是一种新的‘力’,一种能改变山川地貌、能决定邦国兴衰的力。我们……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林凡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看着黑暗中轮廓初显的工坊区,沉声道:“准备,永远没有完全充分的时候。重要的是,我们迈出了这一步。这股‘力’能否造福于人,取决于掌控它的人。墨恒,记住,技术本身无善恶,但人心有。我们要做的,不仅是掌握这股力,更要学会如何驾驭它,让它为林谷,为更多愿意安居乐业的人,筑起一道真正的屏障,而非带来灾祸。”
墨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坚炉的蓝图已然绘就,它不仅是一座冶铁炉,更是林谷工业梦想的熔炉,考验着他们的智慧、勇气和决心。炉火未燃,而心中的火焰,已然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