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陆寒霆因为后背伤处的隐隐作痛,以及心头萦绕不去的、关于白日里与陈默冲突的思虑,并未立刻入睡。他想到医疗站前院的水缸似乎水位不高,便起身想去打满,免得沈清澜明日早起用水不便。
他放轻脚步,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无声地穿过院子。就在他经过沈清澜房间的窗外时,里面隐约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太轻,几乎要被夜风揉碎,却像带着钩子,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窗纸上,映着她伏在桌旁的模糊侧影,显得单薄而……迷茫。
紧接着,他听到里面传来她近乎呢喃的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他的耳畔——
“我心里,好像住着一个人。”
……
轰!
陆寒霆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近乎蛮横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胸腔最深处轰然涌上,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冲击着他的耳膜,让他一阵眩晕。
他猛地伸手扶住冰凉的墙壁,才勉强稳住几乎要踉跄的身形。
她心里……住着一个人!
是谁?!
还能是谁?!
除了他这个用尽手段、卑劣地闯入她生活,日日夜夜在她眼前徘徊,用尽一切笨拙方法试图弥补、试图靠近的……他,还能有谁?!
陈默吗?不,她刚刚明确地拒绝了陈默。那么,只可能是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无比强烈的光,瞬间穿透了他十年来灰暗绝望的世界,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冰冷僵硬的心脏照得亮如白昼,甚至感到了灼烫的疼痛!
十年。
整整十年。
他活在无尽的悔恨与自我放逐中,像一具行尸走肉,唯一的执念就是找到她,哪怕只看一眼。他从未奢求过原谅,更不敢幻想她的心里还能有他一丝一毫的位置。
他以为他早已失去资格,早已被彻底驱逐出她的世界。
可是现在,他亲耳听到了!
她说,她心里住着一个人!
那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
狂喜如同海啸,淹没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进去,抓住她,告诉她他是谁,告诉她自己这十年是如何度过每一个噬骨的日夜,告诉她他愿意用一切、用余生来赎罪……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狂喜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瞬间,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尖锐的心酸与痛楚,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将他炙热的冲动瞬间冻结。
他凭什么狂喜?
他有什么资格狂喜?
他是陆寒霆!是那个曾经亲手将她推入深渊,让她承受了无数痛苦和非议的刽子手!是那个让她宁愿假死遁世、隐居在这偏远小镇也不愿再见的男人!
她心里的那个人,或许是他。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正在经历怎样的挣扎与痛苦?意味着她或许在理智上依然恨着他、抗拒着他,情感上却不受控制地产生了波动?
这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他用欺骗和伪装的方式留在她身边,贪婪地汲取着每一分靠近她的温暖,却让她在无知无觉中,再次陷入了情感的漩涡。
这对他而言是救赎的微光,对她而言,或许是一场新的、源自于他的劫难。
巨大的心酸与负罪感,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脏上,那疼痛远比后背的伤口更剧烈,更难以忍受。
狂喜与心酸,两种极端的情感在他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他扶着墙壁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他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静静地立在窗外寒冷的夜色里,听着屋内她清浅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听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话语。
品尝到了足以让他癫狂的喜悦。
也同时,咽下了更加苦涩的、名为现实与悔恨的毒药。
他闭上眼,将所有的汹涌澎湃死死压在心底,化作一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
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开,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来时空悬一颗心。
去时满怀狂喜与心酸。
这一夜,
他听到了天堂的回音,
却也更深地,
坠入了自责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