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的静谧仿佛被无形地拉伸、凝滞。枯山水庭院里的白沙与顽石,在窗外构成一幅永恒静止的画面,与室内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流形成鲜明对比。
沈清澜说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后,并未移开视线。她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怨恨、没有控诉,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深不见底的宁静。这宁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具力量,像一面光可鉴人的镜,照出他所有试图隐藏的狼狈与过往。
陆寒霆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施了定身咒。他端着茶杯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指尖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瓷杯边缘微微倾斜,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蛮横地掰开了一道裂缝。
他看到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个瞬间褪去了所有冷静外壳、只剩下巨大震惊与无措的男人。他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先是漏跳一拍,随即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都想起来了……”
这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钥匙,同时插进了他心底最深处、锁了十年的那些秘密的囚笼。笼门轰然洞开,尘封的往事裹挟着愧疚、痛楚、无奈和那些他以为永远无法言说的真相,咆哮着奔涌而出,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看到她签下离婚协议时,那强装镇定却微微颤抖的指尖;他看到她车祸后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模样;他更看到自己当年在家族压力与苏家阴谋的夹缝中,做出那些冷酷决定时,内心是如何的煎熬与撕裂……
这些画面,他曾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一个人承受。如今,她就坐在他对面,用最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她全都知道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深邃难测、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浮现出剧烈的动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恐惧的情绪。他在恐惧什么?恐惧她的恨?恐惧她的离去?还是恐惧这迟来的真相,会彻底摧毁他们之间这仅存的、脆弱的重逢?
最终,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哽在喉间的话,以一种极其沙哑、近乎破碎的语调挤了出来:
“……全部?”
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确定。
沈清澜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绪,看着他手背上被茶水烫出的微红,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缓缓地、极其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是,全部。”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道迷雾,“从那份协议背后的不得已,到坠江时你抓住我的手,再到……这十年。”
她没有细说,但这简短的概括,已然涵盖了一切。她知道了他的挣扎,他的守护,他的沉默,以及他深埋的、用错误方式表达的情感。
陆寒霆闭上了眼睛,长长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沉重,也带着无所遁形的痛楚。他一直背负的十字架,她终于也看到了其全部的重量。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底那剧烈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带着痛意的清醒。他没有试图解释,也没有道歉,因为在那句“我都想起来了”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且多余。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同看穿。然后,他用那依旧沙哑的嗓音,问出了此刻唯一重要的问题:
“那么……现在,你打算如何……?”
他将自己的所有,他的愧疚,他的感情,他的未来,都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等待着她的判决。
是彻底的放逐,还是一个……或许可能存在的、微乎其微的……重新开始的机会?
茶香依旧袅袅,室内的空气却已截然不同。那句“我都想起来了”,如同最终落下的审判之锤,敲碎了过往所有的伪装与猜测,将他们赤裸裸地置于真相的旷野之上。
接下来何去何从,主动权,完完全全,交到了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