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苏黎世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远处零星的光点,如同散落在天鹅绒幕布上的碎钻。沈清澜坐在书桌前,台灯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在她清瘦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屏幕上,是已经基本起草完毕的、给汉森教授的回复邮件,措辞礼貌、严谨,充满了对机会的珍视和对未来的期待。
只要轻轻点击“发送”,通往拉霍亚的道路似乎就会在眼前豁然开朗。
然而,她的手指悬在触控板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种深沉的、无法忽视的挣扎,在她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如同暗流般汹涌。
抉择的天平一端,是无可挑剔的未来。
斯克里普斯,纯粹的科研环境,顶级的资源,导师的信任,以及一个可以让她彻底摆脱过去所有阴影的、近乎完美的新起点。那里代表着理性层面最优的选择,是她科研灵魂真正渴望的栖息地。
但天平的另一端,却坠着一些看不见却沉甸甸的东西。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一旁已经息屏的手机上。就在几小时前,她收到了“清源”项目组一位资深工程师,也是她曾经非常器重的一位下属的私人邮件。邮件没有提及任何商业机密,只是用一种近乎悲怆的语气,描述了项目组目前士气低落、人心惶惶的现状,以及几位核心技术人员在面对无法解决的生产难题时的无助与焦虑。邮件最后,那位工程师写道:“沈博士,我们知道您已经离开,本不该打扰。但大家……真的很想念您在的时候,那种无论多难都相信能找到出路的感觉。”
这封邮件,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试图坚硬起来的心房。
“清源”……这个名字,依然带着魔力,能轻易搅动她内心深处不愿触碰的波澜。
那不仅仅是周慕深的“清源”,那也是她的“清源”。从最初一个大胆的构想,到实验室里无数个不眠之夜,再到第一次成功验证技术路线的狂喜……那里的每一台仪器,每一个数据,都曾浸润着她的汗水与智慧。它像是她亲手哺育、看着它蹒跚学步、最终茁壮成长的孩子。
如今,这个孩子病入膏肓,而她,这个曾经最了解它、最能治愈它的人,却要拿着通往更光明前程的车票,远走他乡?
一种近乎“背叛”的负罪感,夹杂着对未竟事业的不舍,悄然滋生。
还有周慕深……
想到这个名字,心口依然会传来一阵清晰的、条件反射般的抽痛。不是留恋,而是那种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刺穿的创伤后遗症。选择接受美国的邀请,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是一种“逃离”?逃离这片承载了太多失败与伤痛的土地,逃离那个让她看清了现实残酷的男人?
她是否真的有勇气,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完全依靠自己,再次白手起家,面对未知的挑战?斯克里普斯汇聚了全球顶尖的头脑,那里的竞争压力可想而知。失去了“清源”光环和庞大资源支持的她,能否在那里再次证明自己的价值?
放弃这个机会,留在欧洲,选择一个相对平稳的过渡,是否才是更稳妥的做法?
各种念头,利弊得失,情感与理智,像一团乱麻,在她脑海中纠缠、冲撞。她试图用一贯的理性去分析,列出 pros and cons,但发现有些东西,无法简单地用列表来衡量。
比如,那份对亲手创造的项目的、近乎本能的责任感。
比如,那丝对彻底“逃离”行为本身的、微妙的不甘。
再比如,内心深处,对完全未知挑战的一丝……畏惧。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有些紊乱的心绪。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远处,阿尔卑斯山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地屹立,千万年来,它们见证了多少生命的来去与抉择?
她问自己:沈清澜,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安全、稳妥、可以预见的未来?
还是挑战、未知、但可能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征途?
是彻底割舍过去,包括那些未尽的责任与复杂的牵绊?
还是背负着它们,寻找一个或许更艰难的和解与超越之道?
风很冷,却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她意识到,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意味着放弃另一条路上的风景。没有万全之策,只有取舍之道。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如同蝶蛹在破茧前的挣扎。但唯有经历这番挣扎,翅膀才能变得坚硬,才能承受住高空的罡风。
她回到书桌前,目光重新落在屏幕上那封即将发出的邮件上。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迷茫。
挣扎,是为了更清醒地认知自我。
抉择,是为了更坚定地走向未来。
她移动鼠标,光标在“发送”按钮上稳稳停留。
然后,她用力地、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框弹出。
也意味着,
她的抉择,已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