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像一条条狰狞的黑色巨蟒,从仓库铁皮门的缝隙里疯狂地钻出来,带着塑料和布料燃烧的刺鼻焦糊味,瞬间就呛得人睁不开眼。警报器尖锐的嘶鸣划破深夜的寂静,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
“着火了!仓库着火了!”
惊恐的呼喊声在厂区炸开,值夜班的几个女工脸吓得煞白,端着水盆和扫帚,手足无措地看着越来越浓的烟,本能地想靠近又畏惧那吞噬一切的热浪。
苏晚月是被浓烟呛醒的。她临时在厂办公室的小隔间里休息,刚完成一批紧急订单,疲惫不堪。心脏骤然缩紧,她几乎是滚下简易行军床,一把拉开房门。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浓烟让她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火光!仓库方向映出的橘红色火光,扭曲跳跃,如同魔鬼的狞笑!
“灭火器!快拿灭火器!”苏晚月嘶喊着冲出去,声音因恐惧和烟熏而沙哑。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仓库里堆着明天就要交付给省城百货大楼的整整五千件新设计的秋冬外套!那是晚风厂转型后接到的最大订单,是厂子生存下去的希望!还有新到的几台宝贵的缝纫机头!
混乱中,几个男工扛着几个红色的小型手提灭火器冲了过来,对着仓库门缝和铁皮墙壁上开始冒烟的地方猛喷。白色的干粉烟雾弥漫开来,与黑烟交织,呛得人喘不过气。然而,杯水车薪!那点干粉对于铁皮仓库内部迅速蔓延的火势而言,无异于扬汤止沸。铁皮在高温下发出噼啪的呻吟,扭曲变形。
“不行!里面烧大了!这点玩意儿顶不住!”一个老工人绝望地喊道,脸上被熏得漆黑。
“消防栓!快接消防栓!”苏晚月的声音劈了叉,她猛地想起厂房外墙边那个锈迹斑斑的红色消防栓。那是建厂时就有的老古董,平时像个摆设,谁也没指望过它。
几个人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冲向消防栓。打开锈蚀的阀门盖,里面同样锈死的巨大阀门盘纹丝不动!一个壮实的工人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狠扳,脸憋得通红,阀门盘却像焊死了一样。
“扳不动!锈死了!”绝望的喊声如同丧钟。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车灯撕裂夜幕,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军用吉普212如同钢铁猛兽般冲进厂区,一个急刹停在了混乱的人群边缘。车门猛地弹开,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如同标枪般射了出来。他显然是刚从某个地方赶回来,军装外套敞着,里面是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衬衣,脸上带着一路疾驰的风霜和瞬间绷紧的凝重。
他一眼就锁定了浓烟滚滚的仓库和围在锈死消防栓前急得跳脚的工人,以及人群前方那个单薄却挺直了脊背、正试图指挥却难掩绝望的苏晚月。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是陆行野从未见过的、濒临破碎的恐惧和心痛——那是对她心血被焚毁的恐惧,是对整个厂子命运的心痛。
没有丝毫犹豫,陆行野几步就跨到消防栓前。“让开!”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围着消防栓的工人下意识地退开。
陆行野半蹲下身,肌肉在紧绷的衬衣下贲张。他布满厚茧的大手死死握住那冰冷、锈蚀的阀门盘。没有试探,没有犹豫,只有纯粹的力量爆发!他全身的力气,在战场上锤炼出的爆发力,在保护战友时激发的潜能,此刻全部凝聚于双臂!
“呃——啊!”一声低沉的闷吼从他喉咙里迸出,如同受伤的猛兽。额角瞬间青筋暴起,汗水混着烟灰顺着坚毅的下颌线滚落。
“嘎吱——嘣!”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响起!那锈死多年、仿佛与底座融为一体的巨大黄铜阀门盘,竟被他以蛮力硬生生地扳动!锈渣簌簌掉落!
“快!接水带!”陆行野头也不回地吼道,声音因用力而嘶哑。几个反应过来的工人手忙脚乱地抱起沉重的帆布水带,一头接上消防栓出口,另一头疯狂地向着火的仓库拖去。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在高压下猛地冲出,粗壮的水龙狠狠地撞在滚烫的铁皮仓库门上,发出“嗤啦”一声巨响,白茫茫的水汽混合着黑烟冲天而起!
“门!门锁着!”有人尖叫。
陆行野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黑灰,眼中厉色一闪。他几步冲到仓库那扇被烧得滚烫、已经扭曲变形的铁门前。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起穿着厚重军靴的脚,凝聚起全身的力量,对着门锁的位置——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扇沉重的铁门,竟被他一脚生生踹得向内凹陷、变形,门锁部位直接崩裂!一股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更浓的黑烟从豁口处喷涌而出!
“咳咳…里面…里面还有人!王姐…王姐还在里面点货!”一个女工带着哭腔嘶喊出来,惊恐地指着仓库深处。
陆行野的瞳孔骤然收缩!踹开门的瞬间,他已瞥见仓库深处靠近窗户的角落,一个穿着工装的人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正是负责最后清点入库的老工人王桂芬!
火焰正在她附近堆放的布料和纸箱上肆虐蔓延,浓烟几乎将她吞没!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高温扭曲了空气。
“都退后!捂住口鼻!”陆行野厉声命令,同时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敞开的军装外套,毫不犹豫地将旁边一个工人端来的、还没来得及泼出去的半盆水,“哗啦”一声浇透!
湿透沉甸的外套被他一把裹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在火光和浓烟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丝毫停顿,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弓身冲进了那浓烟滚滚、火光跳动的仓库地狱!
“陆行野!”苏晚月的尖叫被淹没在火焰的噼啪声和水龙的冲击声中。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看着那决绝的身影消失在浓烟与火光的深处,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看到仓库着火还要强烈百倍!那个她一直防备、猜忌的男人,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火海!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消防栓粗壮的水龙还在奋力冲击着仓库外墙和门洞,发出巨大的轰鸣。浓烟翻滚,火光在内部肆虐。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苏晚月几乎要窒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时——
浓烟中,一个高大的人影猛地冲了出来!
陆行野!他头上裹着的湿军装已经滑落大半,露出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脸庞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踉跄。而他的怀里,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王桂芬!他用身体为怀里的人尽量遮挡着火焰和掉落的火星,自己的后背军绿衬衣上,赫然燎破了一大片,露出被灼伤的皮肤,边缘还带着火星!
“王姐!王姐出来了!”工人们哭喊着冲上去接应。
陆行野将王桂芬小心地交给涌上来的工人,自己则脱力般猛地单膝跪倒在地,一手撑住滚烫的地面,一手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喷出带着黑灰的气息。
就在这时,消防栓的水龙在持续的冲击下,终于将仓库外墙烧得最薄弱的一处冲开了一个大洞!冰冷的水流找到了宣泄口,如同愤怒的银龙,带着巨大的冲力狠狠灌入仓库内部!
“嗤——啦——!”
水火相激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白茫茫的水汽如同蘑菇云般升腾而起!肆虐的火焰在水龙凶猛的冲击下,嚣张的气焰终于被狠狠压制下去,大片的明火迅速熄灭,只剩下滚滚浓烟。
火势,终于被控制住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继而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呼喊。
苏晚月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单膝跪地、剧烈喘息咳嗽的陆行野身上。火光和水汽在他身后交织,勾勒出他狼狈不堪却又如山岳般坚实的轮廓。
她一步步,有些踉跄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陆行野艰难地抬起头,汗水、黑灰和灼伤的痕迹混合在一起,让他英俊冷硬的脸庞此刻显得格外狼狈。他的眼睛因为烟熏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深邃。他看着苏晚月,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苏晚月的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被燎破的军绿衬衣领口。那里,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一枚小小的、金属质地的勋章——一枚褪色却依旧棱角分明的三等功勋章——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它被冰冷刺骨的消防栓水彻底浇透了,湿漉漉地贴在同样湿透的衬衣上,在混乱的火光和手电筒的光束下,折射出微弱而执拗的光泽。
那枚勋章,苏晚月前世见过。在陆行野极少数的几件“体面”衣服上别着。她曾以为那是他冷漠身份和距离感的象征。而此刻,这枚湿透的、紧贴在他剧烈搏动的心脏位置的勋章,却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苏晚月冰封的心防之上。
为了救一个普通的女工,他冲进了火海。
为了保住她的厂子,他扳动了锈死的阀门。
他湿透的军装上,那枚代表过往荣耀的勋章,此刻沾满了烟灰、泥水和救人的痕迹,紧紧地贴着他同样湿透的、伤痕累累的胸膛。
冰冷的勋章,灼热的胸膛。
苏晚月伸出了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不是去碰那枚勋章,而是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触了一下他被高温燎破的衬衣边缘下,那片被灼伤的、发红的皮肤。
指尖传来的滚烫触感,让她猛地一缩,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烟灰,滚烫地滑落。
陆行野身体猛地一僵,咳嗽声停止了。他看着她满是泪水和黑灰的脸,看着她眼中从未有过的、巨大的震动和某种坚冰碎裂的痛楚,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复杂波澜。他沾满黑灰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却又僵硬地停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