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陆家老宅庭院里几株玉兰却已急不可耐地绽开了硕大的白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昂贵的法国香水味。
苏晚月被赵玉芬一通“家里来了重要客人，务必回来帮忙”的电话“请”回了这座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牢笼。她特意穿了件半旧但整洁的藏蓝色呢子外套，里面是件自己厂里生产的普通白衬衫，素面朝天，与这宅子里刻意营造的奢华格格不入。刚踏进客厅，那扑面而来的浓郁香水味和暖气就让她胃里一阵不适。
“哎呀，月月回来了！”赵玉芬的声音像浸了蜜糖，热情得近乎夸张。她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紫色丝绒旗袍，头发精心烫过，鬓边别着一支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整个人珠光宝气，容光焕发。她亲热地挽住苏晚月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拒绝，将她引向客厅中央。
“来来来，快见过宋夫人和宋公子！这可是从香港来的贵客！” 赵玉芬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炫耀式的得意。
客厅沙发上，坐着两位客人。年长的妇人约莫五十上下，保养得宜，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香奈儿风格套装，颈间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手腕上是莹润的翡翠镯子，通身透着养尊处优的贵气。她端着描金细瓷茶杯，姿态优雅，眼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慢悠悠地落在苏晚月身上，从她朴素的衣着扫到未施脂粉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身旁的年轻男子，便是那位“宋公子”了。一身笔挺的浅灰色意大利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看清苏晚月面容的瞬间，骤然亮起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兴趣。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自认为迷人的笑容，操着一口带着浓重港腔的普通话：“陆太太，幸会幸会！鄙人宋世杰。这位是家母。” 他伸出手，目光却黏在苏晚月脸上，带着赤裸裸的打量。
苏晚月只觉得那只伸过来的手像一条冰冷的蛇。她强忍着抽回胳膊的冲动，只微微颔首，避开了宋世杰伸来的手，声音平淡无波：“宋夫人，宋先生。”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翻涌——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景，赵玉芬也是这般殷勤地介绍某个“青年才俊”，那时她怯懦无助，只能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冰冷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她。
赵玉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满，仿佛没看见苏晚月的冷淡，自顾自地笑道：“瞧瞧我们月月，就是腼腆。世杰啊，你别介意。月月可是个能干的，自己管着个服装厂呢！虽然是小打小闹，比不上你们宋家的生意，但也是个正经事业，对吧？” 她这话看似夸赞，实则字字贬低，将苏晚月的“晚风”定位在“小打小闹”，更刻意点出“比不上宋家”，将苏晚月置于一个需要仰人鼻息的位置。
宋夫人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端起旁边佣人刚奉上的燕窝盏，用小银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眼皮都没抬：“哦？开厂？内地现在个体户是不少。不过，女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本分。抛头露面，总归是不太体面。”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像一层薄冰覆盖下来。
宋世杰的目光却更加炽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晚月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那倔强隐忍的模样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征服欲：“妈，话不能这么说。苏小姐这样的新时代女性，独立自主，很有魅力！” 他转向苏晚月，语气带着刻意的体贴，“苏小姐管理工厂一定很辛苦吧？我们宋氏旗下也有成衣品牌，在欧洲都有专柜，或许我们可以合作？苏小姐的设计，一定很有…嗯…乡土特色？” 他故意顿了一下，将“乡土特色”几个字咬得别有意味，眼神里的轻佻几乎要溢出来。
“合作？” 苏晚月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宋世杰那双充满算计和欲望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宋先生可能误会了。‘晚风’庙小，接不了宋氏的大单。至于乡土特色，”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宋夫人腕上那只价值不菲的翡翠镯子，声音清晰，“比不上宋夫人腕上这‘老坑玻璃种’来得历史悠久、底蕴深厚。”
宋世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宋夫人搅动燕窝的手也停住了，她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向苏晚月。赵玉芬更是脸色一变，她没想到苏晚月竟敢如此犀利地反唇相讥，还精准地戳中了宋夫人最引以为傲的翡翠！她连忙打圆场：“哎呀，月月就是心直口快！这孩子，净说大实话！宋夫人这镯子可是传家宝，自然是极好的！快，尝尝这燕窝，特意从香港带过来的血燕，最是滋补养颜……”
苏晚月却看也没看那碗价值千金的燕窝。胃里翻腾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尤其是闻到宋夫人身上那浓郁的香水味和甜腻的燕窝气息。她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往上涌，脸色微微发白。
“抱歉，”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我有些不舒服，失陪一下。” 说完，不等任何人反应，她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向客厅侧面的洗手间方向。
身后传来赵玉芬刻意拔高的、带着歉意的声音：“哎，这孩子，身体是弱了些…宋夫人您别见怪…” 以及宋世杰压低的笑语：“没事没事，苏小姐有个性，我喜欢…”
洗手间冰冷的瓷砖墙壁带来一丝凉意。苏晚月撑着洗手台，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冰凉的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带走了一些燥热和恶心感。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而倔强的脸。
这根本不是什么“帮忙待客”！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一场以她为砧板上鱼肉的“相亲”！赵玉芬的目的昭然若揭——借着港商宋家的势，彻底将她这个“泥腿子”出身的媳妇踩进泥里，最好能逼得陆行野厌弃她，甚至…取而代之？冰冷的愤怒和强烈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微微发抖。前世那种被当成货物般估价、被肆意轻贱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不能失态，绝不能在这里失态！她对着镜子，一点点擦干脸上的水珠，挺直脊背。镜中的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而锐利。赵玉芬想看她笑话？宋家母子想俯视她？做梦！
整理好仪容，苏晚月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洗手间的门。她调整好表情，准备重新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战场。然而，刚走出几步，却在通往小偏厅的走廊拐角处，清晰地听到了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正是赵玉芬和宋夫人！
“…宋夫人您放心，” 赵玉芬的声音带着谄媚和急切，“行野那边，老爷子一走，这个家还不是我说了算？那苏晚月算什么？一个乡下丫头，没背景没教养，还整天抛头露面做生意，我们陆家这样的门第，她怎么配得上？也就仗着行野现在一时糊涂…”
“陆太太，” 宋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矜持的傲慢，“世杰的婚事，我们自然要慎重。你们家这位…确实上不得台面。不过，陆行野先生的能力和人脉，我们宋氏是很看重的。如果能结成秦晋之好，对两家未来的合作，大有裨益。”
“那是那是！” 赵玉芬连忙接话，语气更加热切，“只要没了那个碍眼的苏晚月，凭我们世杰一表人才，和行野成为连襟，那还不是顺理成章？到时候，内地这边的生意，有陆家照应，有宋家的资金和渠道，那才是真正的强强联合！至于苏晚月那个小破厂…” 赵玉芬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狠毒，“有的是办法让她开不下去！让她人财两空，乖乖滚蛋！”
苏晚月的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头顶！原来如此！不仅仅是羞辱！赵玉芬竟敢勾结外人，不仅要拆散她的婚姻，还要图谋她的“晚风”，甚至要让她“人财两空”！
滔天的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她猛地从拐角处冲出来，脸色煞白，双目喷火，直直地瞪着猝不及防的赵玉芬和一脸惊愕的宋夫人！
“赵玉芬！” 苏晚月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字字如冰锥，狠狠砸向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你想让我滚蛋？想毁了‘晚风’？你试试看！”
赵玉芬被苏晚月突然出现和这凌厉的质问惊得倒退一步，脸上虚假的笑容瞬间碎裂，只剩下狼狈和一丝慌乱：“你…你胡说什么！偷听长辈讲话，还有没有规矩！”
“规矩？” 苏晚月逼近一步，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跟你这种处心积虑、勾结外人算计自家人的东西讲规矩？你配吗？” 她猛地抬手，指向脸色已然沉下来的宋夫人，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还有你！想拿儿子当筹码，攀附陆行野的权势？你儿子在我眼里，连‘晚风’厂里踩缝纫机的工人都不如！至少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光明正大！而不是像你们，满脑子龌龊算计，令人作呕！”
“放肆！” 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扭曲，手中的珍珠项链几乎被她扯断，“你…你这个粗鄙无礼的…”
“够了！”
一声低沉冷硬的怒喝，如同惊雷般在压抑的走廊里炸响，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声音！
走廊另一端，陆行野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穿着一身笔挺的旧式军装常服（87式尚未换装），肩章上的星徽在偏厅透来的光线中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没有戴军帽，头发有些凌乱，额角还带着一丝未干的汗意，像是匆匆赶回。那张冷峻的脸上，此刻覆盖着一层骇人的寒霜，深邃的眼眸里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的视线先是落在脸色苍白、浑身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苏晚月身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怒，心疼，还有一种被彻底触犯逆鳞的暴戾。随即，那冰冷刺骨、带着实质般威压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狠狠地扫过僵立当场的赵玉芬和气得脸色铁青的宋夫人。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死寂得可怕。赵玉芬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宋夫人也被陆行野身上那股战场上淬炼出的、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震慑住，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陆行野没有再看她们一眼，他大步走到苏晚月身边，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一把攥住了她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腕。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甚至有些粗暴，仿佛要将她从那令人窒息的漩涡中强行拖拽出来。
“回家。” 他声音低沉沙哑，只吐出两个字，却重若千钧，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话音未落，他已不由分说地拉着苏晚月，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将那满室的算计、羞辱和惊愕彻底甩在身后。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熟悉的灼热感再次传来，混合着他军装上淡淡的硝烟与汗水的凛冽气息。苏晚月被他拽着踉跄前行，穿过死寂的客厅，留下身后一地狼藉的算计和两张煞白的脸。她抬眼看着陆行野紧绷如岩石般的侧脸，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几乎要灼伤她的滚烫温度，还有那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保护姿态。
屈辱的怒火尚未平息，手腕的痛感如此清晰，心却在那滚烫的掌心和这蛮横的“回家”二字中，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狠狠撞击着。酸涩，委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依赖。她用力咬住下唇，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死死压了回去。
吉普车粗暴地发动，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卷起庭院里凋落的玉兰花瓣，绝尘而去，只留下陆家老宅那扇沉重的大门，在初春的寒风里，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响，仿佛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