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压压地扣在县城上空,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县印刷厂门口斑驳的绿漆长椅上,苏晚月挺直脊背坐着,膝盖上摊开一份墨迹簇新的《滨河日报》。油墨的苦腥气混杂着尘土味钻进鼻腔,她却恍若未闻,目光死死钉在第二版右下角那一方小小的、豆腐块似的声明上:
“郑重声明”
本人周文斌,因听信不实传言,对“晚风服装作坊”产品质量做出错误判断,并在未经核实情况下,向有关部门进行不实反映,给该作坊声誉及负责人苏晚月同志造成不良影响。现经查证,“晚风服装作坊”产品符合质量标准,本人特此澄清事实,并向苏晚月同志及“晚风服装作坊”公开致歉。
声明人:周文斌
1984年7月15日
字是冰冷的印刷体,每一个笔画却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周文斌三个字上,也烫在每一个读报人的眼里。这是苏晚月用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蹲守、一卷藏在帆布包夹层里的录音磁带、还有豁出脸皮在工商所据理力争换来的战利品——一份登在党报上的、白纸黑字的道歉声明!在这个把脸面看得比命重的年代,这无异于将周文斌的脸皮剥下来,当众钉在县城的耻辱柱上!
“呸!姓周的真不是个东西!自己买卖做不过人家小姑娘,就使这种下三滥!”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拎着铝饭盒的中年男人路过,瞥了一眼苏晚月手中的报纸,愤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就是!苏老板那蝙蝠衫我闺女穿了,又结实又洋气!比百货大楼里那些死贵的强多了!” 挎着菜篮子的胖大婶凑过来,嗓门洪亮,“登报好啊!就得让这些黑心肝的现现眼!”
议论声像细小的针,密密扎进苏晚月紧绷的神经。她攥着报纸边缘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用力到泛白。赢了,是的,她赢了这场舆论战。可胸腔里翻涌的,并非纯粹的胜利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后怕和巨大屈辱反弹力的酸涩。周文斌那张在工商所里铁青扭曲、最后不得不签下名字的脸,反复在眼前闪现。
“嗡——”
刺耳的摩托车引擎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街角的议论。一辆崭新的“幸福250”带着嚣张的尘土旋风般冲到印刷厂门口,一个急刹,轮胎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擦出刺耳的噪音。
周文斌跨坐在摩托上,一身笔挺的藏青色涤纶西装与这粗犷的交通工具格格不入。他脸上惯常挂着的、仿佛焊上去的温和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山雨欲来的阴沉。他目光如淬了毒的钩子,精准地攫住长椅上的苏晚月,以及她膝盖上那份摊开的、如同判决书般的报纸。
他利落地翻身下车,皮靴踏地的声音沉闷而充满压迫感。他几步走到苏晚月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印刷厂门口零星的行人和刚才议论的大婶都下意识地噤声退开几步,空气瞬间凝固。
“苏老板,好手段。” 周文斌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剐蹭骨头的寒意。他微微俯身,西装前襟几乎要蹭到苏晚月的额头,浓重的烟味和一种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份破报纸,就让你得意成这样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刻薄、淬满毒液的冷笑,“踩着我周文斌的脸往上爬,这台阶,你踩得稳吗?”
苏晚月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惧的本能让她想后退,想避开这噬人的目光。但骨子里那股被逼到绝境、从前世带过来的狠戾,死死地撑住了她的脊梁。
她慢慢站起身,动作甚至称得上从容。那份被她攥得有些发皱的报纸,被她用双手仔仔细细地抚平,然后,当着周文斌的面,不疾不徐地对折,再对折,最后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棱角分明的小方块。每一个动作都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平静。
“周主任,”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周遭死寂的空气,带着一种冰水淬火般的冷静,“台阶,从来都是人自己给自己铺的。您要是觉得脸疼,”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无波地直视着周文斌眼中翻涌的暴戾,“下次铺路的时候,记得挑块平整的砖。”
“啪!”
一声清脆的裂响!
周文斌手中一直捏着的一个崭新的摩托头盔,被他失控的巨力狠狠掼在水泥地上!坚硬的塑料外壳瞬间崩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内衬的海绵都弹了出来,狼狈地滚落在尘土里。这突兀的巨响吓得周围人齐齐一哆嗦,连印刷厂门口传达室的老头都探出了头。
“你!” 周文斌额角青筋暴跳,手指猛地抬起指向苏晚月,指尖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那张平日里斯文俊朗的脸,此刻因极致的屈辱和暴怒而扭曲变形,狰狞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所有伪装的风度、城府,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意和恨毒!他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女人撕成碎片!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爆炸的瞬间——
“嘀!嘀!”
两声短促却极具穿透力的汽车喇叭声响起。一辆刷着军绿色油漆、挂着白底红字军牌的“212”吉普车,如同沉默而强悍的钢铁堡垒,稳稳地停在了摩托车旁边。溅起的泥点子甚至落到了周文斌锃亮的皮靴上。
副驾驶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军装、表情严肃的年轻军官利落地跳下车。他看都没看地上摔裂的头盔和一脸狰狞的周文斌,径直走到苏晚月面前,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而刻板:
“苏晚月同志!陆行野同志让我转交您的东西已送到印刷厂指定部门!任务完成,请指示!”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肩章上的星徽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着冷硬的光。
这突如其来的军人,这代表着绝对力量的军车和军礼,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周文斌熊熊燃烧的怒火上。他指着苏晚月的手指僵在半空,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震惊、忌惮和难以置信的阴鸷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年轻军官,又猛地看向那辆沉默的吉普车,最后,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回苏晚月脸上。
陆行野!又是陆行野!他什么时候把手伸到了这里?这份道歉声明能如此“顺利”地登上党报,背后难道…?!
苏晚月也微微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军官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辛苦了,同志。没有其他指示。”
“是!” 军官再次敬礼,动作干脆利落,转身拉开车门,吉普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毫不拖泥带水地掉头驶离,卷起一阵尘土,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周文斌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摔裂的头盔就在他脚边,如同他此刻碎裂一地的脸面和精心维持的形象。刚才那股滔天的怒火和杀意,被那冰冷的军牌和刻板的军礼硬生生压回了胸腔,憋得他五脏六腑都扭曲着疼。他看着苏晚月,看着那张依旧平静、甚至在他眼中带上了一丝嘲讽的脸,再看着地上那份被折得整整齐齐、却比刀片还锋利的报纸……
“好…好得很!” 周文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那个裂开的头盔,动作粗暴得像在抓一条死狗。他没有再看苏晚月一眼,转身跨上摩托,引擎被他拧得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咆哮。
“轰——!”
摩托车带着一股近乎自毁的疯狂气势,箭一般冲了出去,瞬间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和久久不散的屈辱与怨毒,弥漫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苏晚月站在原地,直到那引擎的嘶吼彻底消失,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脊背瞬间涌上一股脱力感,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份被折成方块的报纸。油墨的“周文斌”三个字,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赢了。
却赢得遍体生寒。
周文斌最后那淬毒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
这耻辱的登报道歉,不是结束。
而是一场更血腥、更疯狂的战争,拉开的序幕。
她攥紧了那份报纸,冰冷的纸页硌着掌心。抬起头,望向周文斌消失的方向,天际的乌云翻滚,正酝酿着一场倾盆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