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道:“老臣之子王贲,虽略有微功,然性情鲁莽,仍需历练。
老臣归乡,膝下荒凉,恳请大王允准王贲,卸去军职,随老臣一同回归频阳,一则全其孝道,侍奉老臣残年;
二则……也好让老臣闲暇时,多加管教,以免其日后恃宠而骄,辜负圣恩。”
此言一出,刚刚稍缓的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了武将席中一直沉默不语、神色复杂的王贲身上!
王翦这是……要把他同样战功赫赫、正值盛年的儿子也一并带走?!
彻底交出王氏家族的兵权?!这退得也太彻底了!太决绝了!
王贲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紧紧抿住,双手在案下死死握成了拳。
他理解父亲的深意,但这突如其来的安排,依旧让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波澜和不甘。
秦王政的目光也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他看向王贲,又看向王翦,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彻底看穿、甚至被“将军”的愠怒!
王翦啊王翦!你自污求安,寡人准了!你功成身退,寡人也准了!
你如今竟连你儿子也要带走?难道在你这老狐狸眼中,寡人就是如此不能容人的刻薄寡恩之君吗?!
还是你王氏父子,就如此急于摆脱寡人,摆脱这大秦的朝堂?!
一股被轻视、被冒犯的怒火,混合着一种绝不能让王家兵权彻底旁落的帝王心术,瞬间冲散了秦王心中那点对王翦的感激和挽留之情。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断然:“武成侯此言差矣!”
“通武侯王贲,年富力强,勇冠三军,乃我大秦栋梁之材!岂可因私废公,埋没于乡野之间?”
秦王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王贲身上,
“寡人正值用人之际,北方燕代,负隅顽抗;东方齐地,暗怀鬼胎。王贲有大才,正当为国效力,岂能轻言离去?”
他根本不给王翦再开口的机会,直接一锤定音:
“此事,寡人不准!王贲需留在朝中,听候调遣,继续为国征战!老将军归乡颐养,自有宫中派遣太医、仆役悉心照料,不必王贲随侍左右!
此事,无需再议!”
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王翦身体微微一震,缓缓抬起头,看着秦王那冰冷而决绝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他明白了,秦王可以允许他这把老骨头退休,但绝不会允许王氏家族彻底脱离军队,脱离他的掌控。
王贲,必须留下,既是对他王翦的一种无形牵制,也是秦国继续扩张的一把利刃。
他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苦涩,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再次深深躬身:“老臣……遵旨。是老臣思虑不周,妄言了。”
秦王见王翦屈服,脸色稍霁,重新露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老将军爱子心切,寡人明白。然国事为重,家事为轻。今日乃庆功大喜之日,不说这些了。
来!寡人再与老将军,与通武侯,满饮此爵!为我王氏父子,满门忠烈,功盖千秋!”
他亲自斟满酒爵,递给王翦,又示意侍从给王贲赐酒。
王翦和王贲父子二人,只得接过酒爵,在百官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与秦王一同饮下这杯滋味难言的酒。
酒液辛辣,划过喉咙,却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盛宴终有散时。当喧嚣落定,百官怀着各种心思告退离去后,秦王政却单独留下了通武侯王贲。
章台宫侧殿,灯火通明,却只剩下秦王与王贲二人。
厚重的殿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秦王负手立于巨大的天下舆图之前,背影挺拔,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方才宴席上的些许温和早已荡然无存。
“王贲。”秦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之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
“末将在!”王贲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他心中忐忑,不知秦王单独留下他,所为何事。
是因为父亲之前的请求而敲打他?还是另有安排?
秦王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直视王贲:
“你父亲老成谋国,功成身退,寡人准了。但你,正值壮年,难道也甘愿就此沉寂,守着频阳那点田宅,了此余生?”
王贲心头一凛,猛地抬头:
“末将不敢!末将愿为大王效死,驰骋沙场,扫平不臣!”
“很好!”秦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才是我大秦的将军该有的志气!抬起头来,看这里!”
他的手指猛地点向舆图上北方那片广袤的区域——燕代之地。
“燕王喜,庸碌无能,如今龟缩辽东,负隅顽抗!
其太子丹之余孽,代王嘉之流,犹自煽风点火,妄图螳臂当车!
楚国已灭,天下大势已定,岂容此等跳梁小丑苟延残喘?”
秦王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而充满杀意:
“寡人予你精兵十三万!即日开拔,出辽东,扫荡燕代残寇!寡人不要你步步为营,不要你坚壁清野!
寡人要你……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彻底荡平燕蓟,擒杀燕王喜、代王嘉!你可能做到?!”
十三万!直扑辽东!雷霆之势!
王贲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方才宴席上的压抑和无奈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机遇和信任冲刷得干干净净!
父亲退休带来的阴影,此刻也被这炽热的战意所取代!
他“霍”地站起身,抱拳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决绝:
“末将领命!若不能踏平辽东,擒获燕喜、代嘉,末将提头来见!”
“好!”秦王重重一拍王贲的肩膀,眼中闪烁着冷酷而兴奋的光芒,“这才像是王翦的儿子!去吧!
整顿兵马,粮秣器械,寡人已下令为你备齐!十日之内,务必开拔!寡人,在咸阳等待你的捷报!”
“诺!”王贲再次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熊熊战火。
他深深看了秦王一眼,转身大步流星而去,甲叶铿锵作响,每一步都踏着坚定的杀伐之意。
殿门开启又关上,只剩下秦王一人独立于巨大的舆图前。
他看着辽东那片土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