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罗汝楫,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随即对着赵眘拱手为礼,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复又奋笔疾书!
秦桧无可奈何,只好道:“官家,老臣为罗尚书讨个饶,让他擦去擦干净何尚一头顶,如何?”
赵眘呵呵笑道:“秦相开口,朕如何不从!”
秦桧心中暗骂,你何时从过!
从来都是不占够便宜不甘休!
罗汝楫绝望地看了一眼秦桧,这擦干净自然比让对方唾一口要好些,但耻辱终究是耻辱!五十步与百步而已!
罗汝楫慢吞吞扶着膝盖站了起来,不死心地望了一眼赵眘,却见他大剌剌岔着腿坐在椅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又看了看四周的百姓,却见他们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虽然听不到,却能猜到,他们在嘀咕什么!
又看了看何尚一,他头上好大一口痰!
自己为何要吐这么大一口!
罗汝楫后悔不已,只想时光倒流,他一定将此人好生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做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
“却不知罗尚书在等什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将罗汝楫惊醒过来!
深吸一口气,罗汝楫从袖子中掏出一条手巾。
“用袖子!”说话的并非赵眘,而是秦桧!
他怕做不到位他们又来找茬!
这本是秦桧最擅长的做事方式,因此也最为了解,不给赵眘留一丝余地!
罗汝楫收起手巾,抬手看了看自己锦鸡暗纹的宽袍文袖!
这件袍子乃是自己七十大寿的时候三女儿送的,请了临安最好的画师画了十日,又请八个蜀中的绣工,赶了旬日的功夫,才成就了这件锦袍。
一咬牙,一闭眼,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将这昂贵无比的袖子按在了何尚一脑袋上!
随即擦拭了三下,又现出疯狂之色,将另外一个袖子也伸过去擦了三遍!
“如此可否!”罗汝楫悲愤道。
赵眘咂巴着嘴道:“有点凶!”
“你待如何!”这句话听起来便更凶了!
何尚一见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般可怜,有些不忍了,忙上前道:“好了,好了!官家不必为难他!”
这话一说,赵眘气炸了,我帮你出气了,你说我为难他?
这般不识高低,与何铸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其实赵眘认知中的何铸还是依附秦桧之人。
后面的转变他却不知,而影响何尚一人生认知的何铸,却是后面那个何铸了!
然而他深知此刻不便发作,于是冷冷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随即一屁股坐了回去,再不说话。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改变一个人其实是最难的。
然而有时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何铸奉秦桧之命主审岳飞谋反案,虽然没有收到能证明他清白的证据,但首告岳飞的也不过是王俊的一封《首告书》!
其余不过都是旁证。
如此,又怎能结案?
再三讯问之下,岳飞依旧不肯招认谋反。
更兼岳飞威风凛凛,浩如山岳,何铸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又想到秦桧所托,不敢不从,只要命人用刑!
岳飞凛然不惧,昂然自立,褪去衣衫!
只见岳飞浑身伤痕无数,几无一处肌肤完整。
转过来时,背后“尽忠报国”四字直击何铸天灵盖!
曾记幼时,先生第一课便说,大丈夫读圣贤书,当以报国救民为己任,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何铸深以为然,八岁便立志报国!
二十七岁,便高中进士!
那时节,意气风发,一日看遍汴梁花!
那时节,心高气傲,云起处涤荡乾坤!
那时节,刚正不阿,反手间朝纲清朗!
然而现实的挫折一次次将他的理想击得粉碎!
在各个州县来回做流官,十一年换了二十七处,明明自己很努力兴学治贪,劝课农桑,但总是还未有所成就,就再次被调走!
自己一走,原本定下的政策便再次化为流水,不留一丝痕迹!
随后便是靖康之变。
何铸并无沙场征战之能,只能随着朝廷颠沛流离。
随后在诸王宫混了个教授,每日里闲散度日,消遣余生。
就在自己颓然绝望之际,一个同窗好友找到自己,递出了秦相的橄榄枝!
罢了!罢了!
和光同尘,等到有能力为国为民做事的时候,再作罢!
于是乎,一面青云直上,一直做到了包中丞曾经的位置,另一面急坠而下,早已忘却了原本的模样!
直到这一日,岳飞背上的尽忠报国四字,将何铸星月无光的世界劈得粉碎,露出原本的朗朗天日来!
何铸深吸一口气,犹如久溺之人在濒死之际终于吸了人间的一口气,由此获得了新生!
活着的感觉真好!
何铸登门秦府!
申诉岳飞之冤!
秦桧大怒,养了许久的狗居然咬了自己,于是强忍怒气,回了一句,此上意也!
若在往日,此时早已退走!
但这一日,他没有退,反而向前一步,盯着秦桧的眼睛道:“强敌未灭,无故戳大将,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长计。”
秦桧笑了,人在无语的时候会笑,有些人啊,是养不熟的。
于是改万俟卨主审!
岳飞死后,秦桧爱惜何铸才华,于是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让他使金。
何铸没有推辞,只是说,当效颜真卿使李希烈!
秦桧再次笑了,这次是绝望地笑!
顽固不化!
使金之事自然泡了汤,秦桧使万俟卨弹劾何铸,请充军岭南。
何铸也笑了,秦桧下手够狠的,直接就是岭南啊!
岭南就岭南!
但是去之前,他要质问皇帝为何要杀岳飞!
然而得到的答案让他深为惊恐!
最终皇帝没让他去岭南,降为秘书少监,贬谪徽州。
岳飞案的事情,何铸只参与了一小部分,即便这一小部分,也能看出来岳飞的冤屈!
听闻何尚一的陈述,秦桧笑了起来,一如当年的笑!
如击枯木的声音响起:“用一个故去之人的名头,编了一段故事,却要掀翻一桩铁案,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是我说,当年岳飞曾亲口说昏君无道,当效黄巢!却不知你们信是不信!”
此话一出,全场大哗!
“放你娘的狗臭屁!”
“猪狗所出,臭不可闻!”
“污言秽语,辱人清白!”
……
明明口出污言秽语的乃是百姓,秦桧却是一句脏话也不曾讲,但此刻众人都觉得百姓说的是!
言语脏不脏,和言语中的意思脏不脏,全然不同!
秦桧对于这潮水般扑面而来的谩骂丝毫不惧,只是淡淡道:“你们怎知我所言不实,可有人亲眼所见么?”
众人的骂声愈发激烈了,然而,秦桧却笑得愈发猖狂了!
秦桧所言,无法证实,无法证伪!
更可怕的是,岳飞忠心耿耿,战功卓着,他是大宋的半壁江山,功在社稷,名满天下,古之圣贤也难有能比肩者!
然而这般一个人,朝廷却无缘无故要杀他,如果你是他,你反不反!
最为重要的是他还有全天下最为精锐的十万大军!
当这个疑问在众人心中蔓延的时候,恐惧疯狂膨胀!
岳飞当然要反,必须要反!
这等污糟朝廷,不反他还等何来!
翻了这鸟天!
重铸朗朗乾坤!
直到破城之日,脚踏赵构与秦桧的脑袋,问问他们,为何这大宋江山,在他们心中不值一文!
然而没了昏君佞臣的牵绊,挥师北伐,践踏女真,定鼎天下!
试问天下谁是英雄!
然后登基称帝!
封禅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