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可否在此处多留几日,让微臣尽一尽地主之谊!”吴璘思考片刻后道。
赵眘笑眯眯看着他:“你要将我扣在此处,看你妻儿是否能归来?”
吴璘道:“微臣不敢!”他说不敢,却没说不干!
赵眘暗叹,信誉啊信誉,岳飞一死,这些封疆大吏却哪里还信得过朝廷!
黄氏道:“叔叔,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当年既然岳帅极力保举官家,自然是信得过的!”
吴璘长叹一声:“嫂嫂还请设宴,官家来到弊宅,总要好生招呼才是!”
赵眘心中涌起一种很是欣慰的感觉,十多年过去了,朝廷的信用降到了谷底,然而岳飞的信用却还在不断上升,不论遇到何事!但凡是岳飞所认可的,众人便认为这是世间无可辩驳的真理!平民百姓如此,现在连吴璘也是如此!
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雨,兴州的天空极是清新,繁星无垠,缀满了整个夜空。
星空下的茅庐点着灯火,似是打翻了几颗星星,落在这个小院中。
院中桌案上摆开许多膳碟,都是些农家小菜,大都是黄氏亲手所植,只有羊肉是集市上买来的!
大宋的皇帝与太尉,便分坐于桌案旁,兴高采烈用着膳,瓦基里亚不吃肉食,只是吃些绿叶菜与苹果!
桌案若是有知,不知是否会觉得有幸招待过辛弃疾,赵眘,吴璘这几个世间的风云人物!
“原来是你营中这许多金人是这个意思!妙啊!”赵眘夹起一根豆角放在口中咀嚼,居然也能凹出一个惊叹的表情!
“听你这话,早就知道我营中有金人归来之人!”吴璘敏锐地捕捉到赵眘言语之外的意思!
“也不早,今日下午方知!嗯,这豆角有些老了。”赵眘端起羊汤喝了一口。
“哼!这些东西还是缺了调教,居然什么都往外说!”吴璘恼怒道。
“哎,没有啊,他们没说,是我看出来的,你也别问怎么看出来,问就是天眼通!哎!你别一直说啊,快吃啊!别客气啊!跟自己家一样!”赵眘招呼道。
“哦!”吴璘狐疑地看着他,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关于训练禁军的事……”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吴璘心中暗叹。
“既然之前答应了辛小兄弟,官家又应约而来,我又如何能推脱,随你去便是了!”吴璘一口饮尽杯中酒,下定决心道。
赵眘却摇着箸道:“不对啊,这其中有两个问题,其一我暂时不回临安,因此你不必随我走!”
吴璘惊讶道:“你不回去?难道你也去西夏?”
赵眘依然摇着箸:“去西夏作甚,我想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因此想去金中都一游!”
“你疯了!”吴璘站了起来!
“哎!你坐坐坐!”赵眘丢下箸,将吴璘按回座位,“其实不用这般在意,我之前与三弟去过东京城!”
“东京城与中都是一回事吗?虽然东京城也是金国的南京,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早就是废墟了,而中都不同,正是金人的核心所在,你若去了,只怕有去……”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怕有些不吉利!
“我自会小心的,你不必在意,还是说说禁军的问题!其实禁军十数万,你如何训练得过来!练兵不如练将,我意将禁军与兴州军将领互换部分,再由这批将领去练禁军,速度便快了许多!如此你也不必担心去了临安回不来这种问题!”
说到后面时,赵眘忽然笑了起来,似乎嘲笑吴璘太过胆小,贻笑大方!
“不必如此!我去临安,自然马到功成!又何惧哉!”吴璘受不得这个激,心道知道儿子在兴州军,自己去临安其实倒也无妨!
“我不是与你说笑,三弟去了西夏,西北怕是有大变,届时若没你在此坐镇,只怕局面难以控制!”赵眘敛了笑容,给吴璘斟了一盏酒。
吴璘默然不语,良久之后,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既然你并未想过要我去临安,又何必冒险来此!”
赵眘脸上再次恢复了笑容:“二十年未见了,来看看你!”
吴璘怔怔地看着赵眘,此人与自己印象中任何一个皇帝都全然不同,甚至没见过这般人,难怪他与辛弃疾这等人物义结金兰,果然非寻常人也!
“来,为了华夏的文明延续!”赵眘举盏与吴璘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吴璘也一饮而尽:“我都这把年纪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压下来,这是想要我的老命啊!”
赵眘往后仰在椅子靠背上,看着星空怔怔发呆:“吴叔,其实若有的选,我又何尝不想躺在家中,过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只是华夏文明再次遭遇到了覆灭的危机,大宋也到了危急存亡之秋,难道我们还能躺在家中等死么?咱们只能拼了这条命,让咱们的后世子孙,能够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莫要拿这些迷魂汤来灌我,我住在这破地方,并非因为我穷,而是我不想被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所蚀!我若倒了,兴州军怎么办,大宋的西北之地怎么办!现在我老了,你才来告诉我要拼这条命!这便罢了,还说为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吴叔,这并不矛盾,你自然是没错,若没有你拼了这条命,这西北之地的百姓又如何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这便是你的人生追求么?”吴璘拨弄着眼前空出来的碟子。
“不然呢,你还有什么追求?”赵眘微笑看着他,瓦基里亚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怀抱中。
吴璘读过书,却不算是读书人,但有些道理他是懂的:“功名利禄,青史留名?”
“哈哈哈!是不是还有立功立德立言!”这是一个比较普遍的追求,所有人都在向这个方向努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难道不是吗?我想我也是个俗人,希望死后还有人记得吴璘的名声能流芳百世!”吴璘觉得自己的追求无比伟大,跟赵眘所言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比自然直高了许多个档次!
赵眘斜倚在椅子上,看着吴璘:“那后世之人为何要记得你?”
“自然是我抗击金兵,保境安民!这还有错吗!”吴璘似乎看到了后世之人为自己立祠祭祀,香火不断!
赵眘扭了扭屁股,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所以后世之人为何要记得你?”
这还是那个问题,吴璘有些恼怒:“有何不同,我为他们抗击金兵,保境安民!”说到后面时,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是啊,我抗的是现在的金,保的是现在的民,与后世何干!
“那他们是不是便不会记得我了?”吴璘颓然道。
“那自然会记得你!因为你保住了一个可以安安稳稳生活发展的环境,换言之,你给了他们一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机会,因此他们记得你,纪念你!”
吴璘有些懵,这什么狗屁理论,所以自己的伟大追求最终依旧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横渠四句,对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总不是什么狗屁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了吧!”吴璘对自己的理想已经有一些看不清了,只好拿出了横渠先生的名言以对,不论何时何地,这四句一出,必然没有对手!
“吴叔啊,你看啊,三皇五帝之前,咱们没有规矩,没有伦理,没有道德,与野兽无异,便朝不保夕,饥一顿饱一顿,这没错吧!
然后呢,三皇五帝立纲常,人的日子便好过一些!
再然后,周公旦立周礼,日子便再好过一些!
再然后,夫子见到礼乐崩坏,便提倡恢复周礼,建立了一大套的儒家理论体系,这是为何,因为他同样不希望人人每日提心吊胆,被人打,被人抢,被人杀!能安安心心劳作,换来足够的财富,然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为生民立命便是最好的诠释,只不过横渠先生比较有学问,说出来比我要好听些。
为万世开太平,你看看,太平为了什么,能安安心心劳作,换来足够的财富,然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这一大段听得吴璘目瞪口呆,整个世界观都崩塌了!
“歪理邪说!歪理邪说!呸!”
赵眘笑嘻嘻道:“本就是酒后胡言,莫要当真啊!”
“老夫一把年纪,差点被你小子坏了道心!罚!罚酒!”吴璘用自己的癫狂排斥着赵眘的歪理邪说!
“好!好!好!”赵眘将菜碗倒尽,举起梅瓶筛了一大碗,一饮而尽。随即再筛了一碗,又一次饮尽!
“哎!哎!我的酒!你这可是宣和年间的酪酒!”吴璘一把探去,心痛不已!
“嘿嘿嘿!”赵眘抱着梅瓶和酒碗躲了开去,“不是好酒我才不喝叻!”
忽地丢开酒碗,提着梅瓶向口中灌了一大口,而后拔剑直指星空,大声吟道。
“一剑横斜天外!斩却千里晚霞!”
回剑收于身侧,复又饮酒一口!
“茅屋矮小藏豪侠,醉酒枉论天下!”
还剑于鞘,戟指屋檐下红色灯笼!
“此间灯红酒绿,那厢纸醉金迷!”
抢步上前搂住吴璘肩膀。
“任他圣贤列如麻,黎民终究最大!”
吴璘呵呵笑道:“瞧你那酸腐样,填的啥破词!”
赵眘却不理他!吴璘再看时,见他已然沉沉睡去!
将他平放于廊下,夏日倒是不凉。
长长叹了一口气,摊到这么一位官家,不知是福是祸!
……
翌日,赵眘收拾好行囊,抱了瓦基里亚便要出发!
忽然看到赤炭火龙驹腹下绑了一条盘龙棍!吴璘问道:“官家,你最擅长的是太祖长拳还是盘龙棍法?”
赵眘看了看棍子道:“我也不知,反正都不曾遇到过对手!”
吴璘无语!
赵眘将瓦基里亚置于肩头,翻身上马,对吴璘道:“即日起,你虽职责在西北,但若想去临安,便随时去,不为罪过!不必提前请奏!”
而后催动赤炭火龙驹,往东而去!
杨政离得不远,但赵眘并不打算去看看,他对吴璘的人品很有信心,但对于这位杨政杨太尉却没有!于是赵眘一路游山玩水,直往金国中都而去!
……
就在赵眘于京兆府中吃蒸饼时,辛弃疾已经出了哈密力,快要跨过西辽与乃蛮部的边境。
这一路极为顺利,预料中的袭击并未到来,甚至没有发现近侍局奉御的影子,这让辛弃疾极为疑惑,莫不是近侍局果然放弃了对自己的追杀?这种可能性自然是极大的,但辛弃疾总觉得不放心。
与之相反,辛弃疾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
脱里曾与他言,乃蛮部与克烈部有仇,在经过乃蛮部时,须小心谨慎,莫要透露去克烈部的想法,否则生死难料!
难道这份不安来自于乃蛮部吗?辛弃疾不得而知!
其实西辽与乃蛮部的边界并不十分清晰,无非是此处荒凉,你不来,我也不来!便是边境了!
其实此处虽然荒凉,也并非不重要,北部是阿尔泰山,只有这一个口子连通西域与漠北诸部,那说不得西辽会与克烈部联手破了乃蛮部!
行至这一片荒凉的地带,众人心中不免惴惴不安!然而脱里却显得愈加自在了!
“脱里,你不是被乃蛮部追杀才到了西辽的吗,为何来到此处你一点都不担心!”
“哼!那些蛮子,三十里外我便闻到他们的臭味了,咱们远远避开便是,怕他作甚!”
进入草原,辛弃疾反而放下心来,虽然警巡院已经回了虎思斡耳朵,但这广袤的草原视野极远,若有敌袭,远远便能看到。天高云低的感觉甚是不错,辛弃疾贪婪地呼吸着青草香味,仲谋也在这片土地上飞奔,惊得无数胖乎乎的兔孙四散而逃!
但也有不好处,这草原上便没有客栈了,只能自己搭帐篷,自己生篝火,这个篝火是必然要生的,不然几只野狼便能让一行人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