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尾的驸马萧朵鲁不轻轻一笑，此人是萧斡里剌的长子，三十岁上下，继承了萧氏的鹰钩鼻，但眼窝因为母亲有栗特血统而略有些深，摒弃传统契丹髡发，梳波斯样式的卷发高髻，发间插大食水晶簪。着改良的契丹-回鹘混式外袍，袍角却绣着伊斯兰风格的藤蔓纹。
“贵使所言，不过是小小摩擦而已，而大宋干的事，却毁了我大辽的根基，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辛弃疾深觉奇怪，此人身为驸马，居然可以参与朝政，就这等制度，也敢自称大唐传承，颇有些可笑！
其实大辽的驸马虽然可以参与朝政，但一般不担任重要职务！只是这一位萧朵鲁不非比寻常，此人读书破万卷，乃是现下大辽朝中少有的学识广博之人，因此带来面见宋使！
辛弃疾此时闻言也笑了：“大人当真好气概，数十万岁币，几百里疆土，你可以说是小小摩擦，外臣倒想问问，若无这些小摩擦，大宋的道君皇帝会整日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最终找女真结海上之盟吗？”
这边萧朵鲁不刚要说话，那边枢密使萧查剌阿不怒道：“如此说来，金人入侵倒是我大辽自找的了！”
辛弃疾看了看，此人年纪甚大，狭长的丹凤眼，眼尾细密的皱纹似弓箭尾羽的纹路。因常年处理文书，面色苍白如羊皮纸，唯独颧骨处有两团高原日照留下的暗红。虽然现在的职责都在大帐文案之上，但往年的戎马生涯还是给他带来了浓重的侵略性！
忽而笑道：“枢密使大人好见识！”这轻飘飘一句话看似夸奖对方，实则是坦然大辽的覆灭乃是自找！直气得萧查剌阿不暴跳如雷！
那边招讨使耶律术薛道：“这宋使来此，不像是来结盟，倒像是来挑衅，那还找我等来做什么，浪费时间！”
辛弃疾见此人一副契丹旧贵族的打扮，长相与皇帝也有三分相似，脸上的酡红显示出其嗜酒的品性！
辛弃疾笑道：“有理无理闹三分，我印象中的契丹皇族可不是这般做派！”
皇帝耶律夷列双手虚按：“不必如此，理不辩不明！我大辽传承的是大唐文脉，怎可如此无礼！”
见众人坐了下来，萧朵鲁不由道：“贵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澶渊之盟所拟，辽宋结为兄弟之国，大辽贫穷，大宋每年赠予岁币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而每年大宋却从大辽赚取一百五十万两，另外还有四十万两的税收，如此一来，大辽是大亏而特亏，百姓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因此才想些办法，让百姓的日子能过得下去！不论哪一次，最终是没有真坏了约定！不知贵使可知此节？”
辛弃疾笑着摇头：“此节外臣自然是知晓的，只是既然宋辽是兄弟之邦，兄弟有难，开口便是！岂有陈兵相胁之理！”
萧朵鲁不也摇头道：“贵使只说这看得见的战争，又岂不知看不见的战争，其实大宋早早便毁了约定，入侵大辽！”
“哦？”辛弃疾并不生气，他不怕对方与他辩理，只怕不辩理，只是粗鲁将他撵走，那便没有任何机会。
“却不知何为看不见的战争，还请大人教我！”
萧朵鲁不笑吟吟道：“贵使觉得，一个国家的根本是什么？”
见对方提了问题，辛弃疾自然也想对答如流，但这个问题却着实不好回答！国家的根本很多，自不同方面来看，答案便自不同，政治清明，军事防御或者衣食无忧都能算是答案。
辛弃疾不想在此处浪费时间，摸不清对方到底想说什么，便直接问道：“小子年幼无知，还请大人教我！”
萧朵鲁不见他如此上道，微笑道：“一个国家的根本自然是金钱，朝廷运行需要金钱，军队给养需要金钱，百姓生活需要金钱，赈灾，恤民需要金钱！不知我说得可有几分道理！”
“大人所言极是！”辛弃疾点头道。
萧朵鲁不接着道：“而经济的根本则是货币，自从我炎黄子孙走出蛮荒，结束以物易物，便开始有了货币，货币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命脉，没有之一！”
对此辛弃疾并不了解，但依然轻轻点头！
萧朵鲁不笑容堆得更深：“贵使可知，大辽也有货币！”
辛弃疾心道这不是废话么，微微皱眉：“自然是有！”
“你可见过？”
辛弃疾眉头皱得更深：“小子年岁尚浅，出生时，大辽已然西迁，因此未见过大辽货币！”
萧朵鲁不摇了摇头：“你见过大宋道君皇帝的大观通宝吧！”
辛弃疾点点头！
“哲宗皇帝的元佑通宝？仁宗皇帝的皇宋通宝？太祖皇帝的宋元通宝？”
辛弃疾连连点头：“莫说大宋的货币，便是故唐的货币也见过不少！”
说到此处，辛弃疾也发现了问题，这些货币他在金国也见过不少，与金国铜钱并行，然而辽国的铜钱却没见过！
萧朵鲁不呵呵笑道：“现在贵使知道问题所在了，我大辽年年铸币，使用者却寥寥无几，用的都是大宋的铜币！大辽的根本在大宋手上拽着呢！大宋早就入侵了大辽，以我们所不知道的方式！”
辛弃疾皱眉思索，此人与其他契丹人不同，他所学的方向竟然是宋人所长之处，甚至是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大辽数百年历史，果然人才济济！
但他并未就此认输，他忽然想到萨真人的五雷正法，跳出空间再看空间，此刻他将自己的思维跳出这段话，再去审视这段言论，但来来回回，竟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忽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问道：“不知大辽的铜钱在成色上与大宋的铜钱可有差别？”
这是萧朵鲁不预料中的攻击，他自信回道：“大宋的铜钱略佳，但相差不大，远不至于如此！”
“那到底为何大辽百姓愿意用大宋铜钱而非大辽铜钱！”辛弃疾皱眉问道。
萧朵鲁不终于不笑了，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一直想不通，他也问过大辽的百姓，他们也说不清楚！
辛弃疾问萧汉道：“萧大哥，你是契丹人，你觉得呢？”
萧汉也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明白，只觉得花大宋铜币心里踏实些！金国的铜钱用的可是与大宋同样的工艺，因此成色比大宋钱币丝毫不差，但用着也不甚踏实！”
踏实！踏实！踏实！
这几个字在辛弃疾脑中不断回响！
不知为何，他想到与李清照聊天时说到蜀中交子崩溃的过程！
忽然拍案而起！原来如此！
摇头笑道：“大人，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外臣并不认同你这偷换概念的论调！使用我大宋铜币的国家有许多，不单大辽，还有西夏，吐蕃，大理，南越，朝鲜，倭奴，爪哇，甚至波斯都有使用。大宋的货币能如此受欢迎，正是因为大宋的货币公开公正，从不以此相胁，这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信用所致！大辽以此为借口便要陈兵边境，当真是可笑至极！而正是大辽的陈兵之举，导致了大辽的信用不堪一击，货币无人敢用！”
萧朵鲁不作为南院大王之子，却是走的仕途，因此读书破万卷，不论何等样书，不论哪里来的书，他都看！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其中发现了许多很有意思的规律，刚才的货币论便是他的得意之举！
而辛弃疾明显是个不懂经济的！因此不论萧朵鲁不说什么，辛弃疾只是点头！
他以己之长，博敌之短，自然可以将辛弃疾驳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
却没想到，辛弃疾在顷刻间，抓住了货币的关键，指出了明明品质相差不大，大宋货币却远比大辽货币更为受欢迎的本质！
萧朵鲁不想要驳斥回去，但他尚无法理解辛弃疾所说的东西，还在细细研读其言，一时半会竟然参不透其中关节，不禁低头沉吟不语！
众人见萧朵鲁不原本说了一堆听不懂的东西力压这个嚣张的宋使，以为胜券在握！谁知这个宋使又说了一堆更为听不懂的，还把萧朵鲁不说懵了！
眼见形势一片大好，萧斡里剌忽然道：“不论如何也好，你再使那般拙劣的激将法也好，大辽终究不会与宋结盟！”
这句话并非是讨论，而是直接宣告了结果！辛弃疾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不论对方是温和相对还是言辞激烈，只要能明辨是非，终究是有进展，但对方若是不辩，那便全然没了办法！
辛弃疾默然不语，不知如何面对！
“大辽还在，契丹人却快绝种了！”萧汉忽然开口道。
自进皇宫开始，萧汉便以侍卫身份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然而此时出言，一言而惊天下！
“哼！你是何等样人，也敢在此放肆！”萧斡里剌眉头倒竖，满腔的愤怒喷薄而出！
辛弃疾与萧汉都愣住了，这老爷子怎么回事，他的愤怒是对萧汉而发，而并非萧汉的言语，他怎地对萧汉有这般大的敌意！
萧汉不过是契丹平民，在诸多大辽高官面前还颇有些拘谨，刚才那句话也见机不妙，鼓起了偌大的勇气说的，此刻被萧斡里剌一顿骂，反倒激起了他的傲气！
“在下萧汉，契丹平民，最后一个契丹人！”萧汉傲然而立，蔑视群雄！
萧斡里剌大怒：“在座的都是契丹人，你有几个胆子，敢在我们面前放肆！”
萧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俯视众人！
“何为契丹人！契丹人恩怨分明，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契丹人勇猛机变，永不退缩！契丹人言出必践，坚逾金铁！契丹人无惧生死，生则豪气干云，死则笑饮黄泉！”
在座诸公热血沸腾，坐立不安！而萧汉仅喝了一杯酒，却如醉了一般，戟指众人！
“你们！你们也配叫做契丹人！我！不过燕云一平民！我在宿州杀金人起义时，你们在一路西逃！我在通州被金人围困，奋力拼杀时，你们在饮酒高歌！我在海州情愿吃土也宁死不降时，你们在纵情声色！我与兄弟五十人直闯金兵五万人大营时，你们早忘自己的根在哪里！你们！也配叫做契丹人！哼！”
萧斡里剌听得气炸英雄肺，怒斥道：“你知道些什么！你知道我们在西域开疆拓土有多么不易，我们征服喀喇汗国，踏平塞尔柱帝国，我们慑服花剌子模国，我们剿灭葛逻禄国，方才获得这片喘息之地！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只顾在那信口雌黄！”
萧汉斜着眼看着这个征伐一生，功盖天下的老将，微微摇头：“你们若真是有卵蛋的契丹人，就该挥师东向，找女真人复仇，而不是在这蛮荒之地欺负一些远古部落！还自以为功绩，做成金铃挂在辫子上！你当着四个金铃是荣耀，在我一个真正的契丹人看来，那是耻辱！奇耻大辱！”
萧斡里剌一生引以为傲的功绩，却被这个小辈视为耻辱，顿时被气得须发皆张，怒眼圆睁，却说不出话来，一口气上不来，径直晕了过去！
“太医！传太医！”
“散开，此时等不得，我来救他！”辛弃疾在司天监的书中看过一些急救知识，与莎衣道人教授的一些东西相互印证，倒是对此颇有把握！
在一炷香的时间后，心肺复苏起了功效，萧斡里剌悠悠转醒！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见萧汉如做错了事一般自责地蹲在地上，萧朵鲁不叹息道：“你小子这般行事，只怕我妹的事便别想了！”
萧汉听了一头雾水，但也无暇去询问详细！
萧斡里剌喝了一口水，恢复了神智，依旧气鼓鼓看着萧汉。
辛弃疾推了萧汉一把，让他上前道个歉，真将这位老将气坏了也没甚好处！
萧汉过来赔罪道：“大王，我这人被人骂了就犯浑，胡说八道，您别介意啊！我是宋使，介意您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平白气坏了身子！”
辛弃疾一把拉了过来，你说的什么话，有这么赔礼道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