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璘也筛了一碗酒，一饮而尽，而后抹干嘴角的残酒：“辛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辛弃疾有一搭没一搭道。
吴璘呵呵一笑，笑声中并无多少欢喜之意：“十六岁！多么美好的年华！你可知，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做什么？”
“那一年，哥哥与我还未从军，每日在村里厮混，打架，赌博。抢小孩的糖吃，在晾晒的衣服上撒尿！在李伯出恭时丢石头，在陶寡妇洗澡时偷看……”
辛弃疾目瞪口呆，酒也醒了三分，眼中冒着火光，原来英雄一世的吴氏兄弟还有这等过往？
萧汉嘿嘿笑道：“原来你们兄弟自小便好色！”
吴璘抓起一把瓜子丢了过去，啐道：“我说了这许多，你便只记得最后一句是吧！”
萧汉也不抵挡，任由瓜子落在脸上，又落到地上，没在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我脑子笨，想不到那许多，这最后一句离我最近，我便记这一句！若是我强行全部记下来，结果只有一个，便是什么都记不下来！”萧汉倒是坦然！
辛弃疾眼睛微睁，咀嚼着萧汉的言语，似乎抓住了什么！瞬息间又划了过去，了无痕迹！
吴璘接着道：“我自小便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他去干什么我独跟着！后来哥哥故去，我忽地觉得，前面空空如也！”
吴璘的言语很是低沉，没有丝毫伤感！辛弃疾与萧汉却感同身受，默不作声！
“当我回头时，我发现身后有千千万万的人，他们跟着我，一如我当年跟着哥哥！有军士，有百姓，有耋耄老人，有垂髫稚童！”吴璘的眼神变得深邃，恍然无措中带着坚定！
“于是我便站得高些，再站得高些，如一杆大旗，挺立在风中，让身后的人看清楚我！后来人越来越多，我便真做了一杆大纛，立得高些，再高些！如此他们便不再彷徨，不再犹疑！他们作战，他们耕作，他们打铁，他们酿酒，他们读书，他们明理！然后，他们便不用再看我的大纛，不用再看我！他们迈出一步，两步，三步，直至走出一条路。”
辛弃疾心下明了，原来营中那般高的大纛是这么来的！只是这个高度怕是逾制了，也就吴璘这种一方巨擘不将其当回事！
“后来绍兴和议，岳元帅罹难，韩元帅归隐，朝廷苟延残喘！我原以为，与大唐太宗皇帝的渭水之盟一般，朝廷深以为耻，因此我放倒了那杆大纛。我累了，朝廷自有能人辈出，而后终究会奋发图强，积蓄力量，以图一雪前耻！岂料……呵呵呵！”
吴璘的笑声中充满了嘲讽与无奈，又咕嘟咕嘟灌了一通酒！任由嘴角的残酒顺着络腮胡而下，落到衣襟上，像极了一个落魄的老头！
“而后，比朝廷的不思进取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百姓落地生根，开始建设，播种，丰收，喜悦！他们忙碌，他们付出，他们欣喜！”
“这不是好事么？”辛弃疾奇怪问道。
“的确是好事，的确是好事！他们安居乐业，他们很开心，他们的日子越来越好！然后他们忘却！他们忘却了旧日的家园，他们忘却了罹难的同胞，他们忘却了国仇家恨！他们甚至不再愤怒！”
辛弃疾皱起了眉头，心情十分复杂，这些都是好事，但是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后来有一天，有几个百姓在老太尉府丢了石头，质问我既然不打仗了，为何军营还占着城中最好的位置！于是我将军营搬出了城，也将太尉府搬了出来！仗打完了，便不需要我们这帮贼配军了！”
萧汉心中一阵悲凉，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初时义军极受百姓爱戴，后来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便开始有人斥责义军是霍乱的根源，开始做金人的眼线，通风报信，义军便一日日难过了起来。
“那时候军营就在左近，与太尉府毗邻而居，倒也乐得自在！只是好景不长，城中百姓欲开垦荒原，便让我们再搬。那时节军中义愤填膺，纷纷叫嚷着再不可退半步，甚至有个都统制建议杀了领头的十几个百姓以示惩戒。”
辛弃疾心中警钟大震，有了张荣的事情在前，他深知军权在手，不求秋毫无犯这种话本中的事情，只求少杀些人便是有德之将了！此时吴璘说到此处，难不成……
“你……你杀了吗？”辛弃疾颤抖着试探问道。
“我愤怒不已，火冒三丈，睚眦欲裂……然后，然后便搬远了些！”
这个答案让辛弃疾颇为惊异，连张荣那般渔民出身的人物，困境下都免不得做下极恶之事。吴璘不单是太尉，他还是利州西路安抚使，管辖阶、成、西和、风、文、龙，兴七州。手上有政权，有军权！此等人物，本该是视百姓如草芥，哪里会想到他反倒会在面对百姓时一退再退！
“大人仁义，若在金国，不每日杀几人便算是仁德将军了！”辛弃疾感慨道。
吴璘呵呵笑道：“小小孩童莫要溜须拍马，哪有这般说法！”
辛弃疾摇头苦笑：“太尉见禀，此实非谬言，在下亲眼所见，金城中的女真人果真是不把汉人的命当命的！”
吴璘眯眼微笑，在黑夜中露出一口白牙，他并不纠结这个问题。
“话说太尉究竟是为何这般忍让？”
“唉！我打了大半辈子的仗，见了许多死人，也杀了许多人!不知何时开始，我竟很讨厌人死去！是从哥哥故去开始？或者是绍兴和议开始？我记不清了……反正见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面前，我是不愿意毁去的！”
吴璘陷入了追忆，眼神开始迷离，不知到了何处，良久不发一言。
终于，吴璘惊醒了过来，竖起一根手指：“哥哥，哥哥欺负乡亲，也欺负我，但他不许别人欺负我，也不许别人欺负乡亲！那一日，金人路过家乡，哥哥领兵赶到时，已经遍地尸首。憨厚的李伯被折断了四肢，德高望重的陈太公脑袋挂在树上，可爱的小松子腹脏流了一地，整日挂着鼻涕的狗蛋没了蛋，四肢关节全部扭曲变形，丰腴的陶寡妇赤裸着，体内塞了一根木棍，甚至连掉光牙的庞阿婆也……”
吴璘忽然捂着头，浑身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或者是愤怒！辛弃疾与萧汉听得汗毛倒竖，惊怒不已！
“哥哥不发一言，带着我与二十个亲兵一路追，一路追，追出五百里，找到了那伙人，他们围在火堆前饮酒嬉笑，烤架上串着一个……一个孩子，身体已经有些焦了，从面容上依稀可以分辨出，那是陶寡妇两岁的孩儿，那孩子的眼神……”吴璘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前方，满腔的愤怒喷薄而出，似乎要焚尽这肮脏的世界。
“杀！杀！杀！杀！杀！”吴璘站起来挥舞着双臂：“那一夜没有人，被杀的是野兽，杀人的也是野兽！刀卷了刃，扔掉夺一把再砍，鲜血糊住了眼睛，擦一擦再上，一时找不到兵刃，便将手指插进敌人眼窝，或者抠下自己的甲片划过敌人咽喉，我们用一切可以杀人的手段杀人！不！杀兽！我们不记得时间，只知道自入夜杀到了东方微亮。直到他们也遍地尸体，再无一个活人！后来才知，那是三个超编的谋克！”
辛弃疾与萧汉浑身颤抖，似乎呼吸也不敢了！
缓了良久，吴璘终于再次出言：“我们埋葬了小苹果与战死的弟兄，哦，小苹果便是陶寡妇的儿子。而后哥哥坐在墓碑前痴痴傻傻，呆呆坐了许久，忽然大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得极为难看便是了！”
“那一日之后，我以为哥哥会变得嗜杀，但事实恰恰相反，他再不敢轻易杀人！他说，既然做了人，便不要轻易变成兽，偶尔为之已是罪过，岂可再三！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大宋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人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吴璘甩了甩脑袋，似乎要将一些不开心的事情甩将出去：“人命啊！人命！那是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杀敌三千，折损五千，在战报中，不过是冰冷的数字。可他们不是数字，这些都是有名有姓活生生的人，他们有父母，有妻儿，有兄弟姐妹，死一人或许让全家失了倚靠！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并不管这些，哥哥的言语被所有人嘲笑，但他并不生气，只是笑一笑！别人怎么做，他管不了，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一言九鼎！”
“然后到了和平年代，难道我还能举起刀，砍向大宋的百姓么？我怕去了地府，哥哥会大耳刮子抽我！”吴璘笑了起来，竟然露出了几分温馨的神色！
辛弃疾点了点头，他有些理解吴璘的想法了！
“如此我们搬了三次，搬无可搬，但他们让我们搬到山上去，那里不能种地，便不会影响他们！”吴璘自嘲地笑了笑：“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一次若是再搬，我也压不住了，事情当场便要失控，人命会再次如同草芥！”
辛弃疾瞪大了眼睛，紧张万分，又不敢出言，打断吴璘的回忆！
“我答应将士们，保证不搬，他们才没有当场发飙！只是百姓当晚便火烧了我的太尉府。”
“太过分了！”萧汉一拍桌子：“不是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么？怎么会有这般无耻之人，得寸进尺！太尉，君子可欺之以方，做君子可不划算啊！”
吴璘嘿嘿笑了起来，双手搓了搓脸：“我这样子像君子吗？”
辛弃疾看着这么个邋遢的中年壮汉，怎么也和君子联系不到一起，只是当场否认吧，似乎有些不尊重人！
正在皱眉思索间，吴璘道：“瞧你那为难劲，老子本就不是君子！老子当晚就让岗哨悄悄放了几个金人细作进城！”
辛弃疾瞠目结舌，这是什么神展开。
“第二日，整个城风声鹤唳！死了两个百姓，死了四个围捕的衙役，还没抓着人！于是，满城百姓恭恭敬敬地来将我们请了回去！”
辛弃疾忍不住道：“太尉，你这放金人进城杀人便不算杀人了吗？”
吴璘懊恼道：“唉，你莫要毁人清誉，我只是放人进城，也不知他们进城便杀人啊！”
辛弃疾哑然，总觉得不对，又不知如何分说。
“后来我学会一个办法。你还记得你曾问我为何军中将士皆有杀气！嘿嘿！我时不时放些金人进来练练手！让将士们见见血！”
“啊？”辛弃疾满脸疑惑：“这般简单么？”
“自然不全是！”吴璘一脸不屑：“最重要的是我军中将士有两成是金国南归的宋人，宋国宋人渐渐不再仇视金人，但金国宋人不同，他们将金人视为仇寇！恨之入骨，他们杀金人从不手软！”
辛弃疾豁然站起！
“太尉，你那军营的布置可是绝密，你不怕南归的人中有细作么？”说话的时候，辛弃疾嘴皮都在哆嗦，若是开战，这可是绝大的隐患！
吴璘闻言嘿嘿笑了起来，忽而笑声越来越大，开心至极，又给自己筛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吴璘慢慢收了笑：“奸细自然是有的，我当时为此可烦恼了许久。初时发现了一个，而后我不曾惊动他，只暗中观察，又牵出一串，约莫十余个！此时他们还都在营中，我还给其中一个升了统制官！”
辛弃疾一拍桌案：“将计就计！好计！”
吴璘眯起了眼，嘴角微微带笑：“江山代有人才出啊，酒后还能这般快抓住关键，我可是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办法！”
辛弃疾转念一想，又道：“只是此间还有一个破绽！”
“哦？”吴璘诧异问道：“破绽在何处？”
“细作只怕未必是同一拨，相互之间更是未必相识，太尉只怕不能全部找出来！”辛弃疾断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