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不能抑制:“为何相公一下便猜中是今上而非赵璩呢?”
张浚捻须笑道:“两位皇子都十分聪敏,只是性子不同,今上果敢进取,而他的弟弟嘛,深谙中庸之道。能说服上皇,力压秦桧,自然不可能是一个中庸性子的人能做到的!只是,我不知今上这些年经历了何事,怎能做到?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说到后面皱起了眉头。
陆游心道总不能说他除了本身厉害,还有自己两兄弟帮忙吧,只好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耳!”
张浚闻言点了点头,许多年没见了,赵眘的进度远超自己的想象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自己的智慧有时也很不可靠,至少秦桧他是斗不过的,杨时那老头他也自认不如!
“老朽山间枯骨,官家为何还要来找我?”这是明知故问了,既然不是秦桧一伙的,自然要找秦桧的老对头!赵鼎已然故去,能与秦桧对抗的,也只有自己了吧!
辛弃疾暗骂老狐狸,要不是来时再三叮嘱以陆游为主,自己早就按捺不住了。
陆游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其实请张相公,也不过是过渡!”
“哦?”张浚笑容不变,他自然知道是过渡,自己一把年纪了,只是没想到陆游说话这般直接,如此直言,不怕自己不出山吗。
“我们其实是来请张栻公子的,只是令郎还需参加科举,一步步授官,因此还要老相公扶持一二!”陆游一言一毕,自信满满,此言一出,自然不用担心张浚不出山。
张浚笑容依然不变:“犬子性子懒散,不堪敷用,还是与老朽在山间做个农夫为妙!”
陆游笑容僵在当场,他从来没想过这老头会如此说,这是全然不拿儿子的前途当回事啊。
但他只愣了三个呼吸的时间,片刻之间,他便想通了所有关窍,这老东西是拿捏他呢。张栻拜王大宝为师,学得一肚子学问,难道是为了在山间种田么?自然是要货与帝王家的,想通了其中关节,自信的笑容便回到了陆游脸上。
“老相公可知道这位辛弃疾,还有在下,与今上是何关系么?”
“不敢请教!”
“我三人乃是结义兄弟!”
张浚再次吃了一惊,他今日已经被震惊了三次,他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了,此时说这话是何用意?
陆游向萧汉伸出手。萧汉取出一卷书递与陆游。
“这便是官家请老相公入朝为相的诏书,此事本可遣一黄门持诏宣读。官家让我兄弟齐至,便是看重老相公与令郎!”话说一半又将诏书还给了萧汉。“既然老相公与令郎无意朝事,在下这便去回复官家,让他以后莫要搅扰了老相公父子清闲!”说完拱拱手,便要招呼辛弃疾与萧汉离开。
张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这小子也太狠了,自己不过拿捏一二,结果你便转身就走,还以后都不来了,这话不是断了张栻的前程么。
“陆大人且慢,既然官家有诏,老朽怎敢抗旨不遵,也罢,便将这副老骨头许国,也不枉了大宋四代天子的知遇之恩!”张浚感慨不已,脸也早已不红,老骥伏枥的悲壮只怕不逊于诸葛丞相!
陆游与张浚的对话听得萧汉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辛弃疾则暗骂老狐狸与小狐狸,这件事他看得清清楚楚,但自己也拉不下脸来这般做事,还是萧汉这种汉子好,直来直去!
若陆游不说他们两个与皇帝曾义结金兰,张浚未必把他的言语当回事,只怕非要皇帝三顾茅庐才肯勉强出山。再者当年张浚就是太过讲究脸面,不论何事总拉不下脸面,才一次次被秦桧排挤乃至于此,如今在山中反思十数年,早就厘清了其中关窍,哪里还会因为面子这种东西再吃亏!
听到直接给自己复职右仆射,张浚心中欢喜不已,这直接又回了宰相的位置了。
话已聊完,张栻方才端着茶水进来。
张浚乐呵呵道:“三位且试试我这山间清茶,别有一番滋味。今日且小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回京!”
好家伙,这老头早就急不可待要回京了。
陆游细细抿了一口,这茶滋味缺缺,但香味清远,喝完之后,唇齿间依旧余香长驻。暗道好茶,这父子当真是会享受的。
“老相公,你且与令郎去京师,我们还要继续向西而行。”
张浚沉吟片刻道:“遂宁,李文会!官家大手笔啊!”
陆游眯起了眼:“老相公虽在深山,天下局势却尽在眼底啊!”这是有些讽刺张浚明明一直关注着天下大势,却还要故作清高。
张浚呵呵一笑,毫无惭色:“不过是老友偶尔书信往来而已,哪里是甚么天下局势!”
辛弃疾心中暗骂,只怕都是被秦桧打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聚在一块骂秦桧吧!现在想来,适才初见时张浚在那修葺农具只怕也是专门做与他们看的。想到此处,辛弃疾更是一刻钟都没停地骂这老狐狸浑身都是心眼。
相比于张浚,张栻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凡事身体力行,毫不虚伪。交谈中,更是倡导行在知先,与之前的整日里形而上的学者颇为不同。更是对横渠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口号颇为不屑,只觉得此人整日里坐而论道,却不见御马行天下,开弓拒强敌,下地种藜粟。
陆游与辛弃疾大为新奇,大宋出了这般年轻又务实的学者实在是朝廷之福。甚至萧汉也对他大为喜欢,往日见到的文人大都看不起他们这些卖劳力的汉子,这张栻倒是极为尊重!
用晚膳之时,还见到了一个十余岁的孩子,只怕比陈汝能还要更小一些,陆游冷汗直冒,这张浚今年五十九岁,那生这孩子的时候差不多有五十了!果然这山居养人啊!
张浚老来得子,甚是溺爱,张栻对这个幼弟也极为爱护,小家伙脸红扑扑的,满脸洋溢着笑容,不说与少年老成的张栻比,与陈汝能比也是显得稚气未脱,可想而知,这个叫做张枃的孩子童年过得极为开心。
晚膳是张栻射来的野鸭与大雁,还有门前溪中的鳜鱼,再有就是院子种的瓜果蔬菜,虽然调料有限,但轻度烹饪之下,口味极是鲜美,颊齿留香。其他人便也罢了,辛弃疾都有些不愿意走了,同样吃得动不得的,还有仲谋!这小家伙翻着肚皮躺在桌上,动弹不得,婉儿在他身边走来走去,鄙视了整整一个时辰,按照陆游的话,这是婉儿做得最有耐心的一件事!
翌日,张浚吩咐家奴去城中车行雇了两辆马车,装了些换洗衣物与书籍,便吩咐家奴照顾好宅子,不日便回。
而后与陆游三人惜别,带着圣旨与家人,乘着马车,一路向东而去。
送走了张浚一家,三人打马再次向西,直奔遂宁府。
李文会是遂宁知府,自然比张浚要好找得多。
到了遂宁,随便找人一问,便到了遂宁府衙。
听闻天使降临,李文会便停下公务见了他们,并不显得十分热情,也并不拒人千里之外。
此人与张浚同龄,只是仕途比张浚起来的要晚一些,张浚罢相之后,才轮到他上台,他也是秦桧处理掉的最后一个宰相,自他之后,再无人能抗衡,郑仲熊窝窝囊囊的不敢与秦桧抗衡才做到了现在。
不过此人的性格如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年弹劾了李汝明贪赃贪污,张祁治狱不当,蔡楶违法乱纪。又弹劾了洪皓、魏良臣、王曦亮、何麟、高闶等主战派。正当秦桧以为李文会是在向自己示好时,李文会又弹劾了秦桧党羽万俟卨、万俟止、勾龙庭等人。
秦桧气急败坏,当年就操纵朝会,殿中侍御史汪勃、右正言何若一起弹劾李文会“俭邪害政”“枭心虺志,无所不为”。两人在劾疏中称李文会“自登言路,每论一人,必遣家仆密送于门外,曰此出上意”,隐晦地指称李文会是赵构的亲信。
那是绍兴十四年,赵构没想到两虎相斗,火还烧到自己身上了。百官却不这般想,以为赵构弄权,准备打压江南士族。于是群情激愤,赵构案上尽是弹劾李文会的奏章,无奈之下,罢李文会至筠州。
与张浚相比,李文会显得要苍老一些,又不苟言笑,令人生畏。
“如你等所言,官家顶着秦桧的压力得了禅让,倒是有些魄力,只是他利用魏良臣,行此诡诈之术,又颇有些不择手段,要知道魏良臣也并非良臣。”李文会听完三人的来意,微微皱眉。
辛弃疾颇有些无语,这还玩上文字游戏了,与您这高古的面相不符啊!
陆游拱手道:“我知老相公弹劾过魏良臣,但人孰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而且此计是在下所献,非官家所为!”
李文会冷哼一声:“如此,你才是那个行诡之人,佞臣在帝王侧,并非好事!”
辛弃疾顿时有些气往上冲,正要发作,萧汉悄悄拉了拉他,这是陆游交代过的,辛弃疾性子冲动,遇事需拦住,缓得一缓再做计较。
陆游毫不生气,笑道:“老相公教训的是,只是当时的情形,我等实无良策。若是老相公在,自然更有妙计,因此官家命我来此相请相公,再有事时,早晚也好请教!”
李文会眼帘微睁,眉头挑动,一字一句道:“若我进京,便会弹劾于你,相请官家亲贤臣,远小人。”
陆游笑容不减,深施一礼:“能请得相公回京,乃是在下的造化,也是大宋百姓的造化,被弹劾罢官,也是值当!”
李文会面容严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想在他眼中看出甚么来。
良久,李文会爆出一阵大笑,辛弃疾耳聪目明,遭了老大的罪,仲谋也探出头来四处张望,观察危险来源。
笑了许久,李文会叹道:“我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叟,无关大局,但官家有你相助,是他的福气,也是大宋的福气!”
陆游轻轻摇了摇头:“在下才能有限,这位朝奉郎辛弃疾,才能十倍于我,才是大宋的未来,只是他年纪还小,须得相公扶持一二!”
李文会这才起身去看辛弃疾,走了三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这位朝奉郎,有何才能,不知可否让老夫见识见识!”
辛弃疾呆住了,怎的这事还到了自己身上,甚么才华,这怎么展示?
陆游道:“辛朝奉有御戎十策,自内而外,自治国到治军,可助大宋重回巅峰,甚至重现汉唐雄风!”
辛弃疾面容抽了抽,大哥吹得有点狠了吧,自己可没说过此话。
“哦?十策何在?取来我看!”李文会兴致勃勃!
萧汉从背篓中取出一卷书,递与李文会。
李文会缓缓展开,细细研读,时而击节而叹,时而皱眉思索。
一个时辰后,李文会揉着眉头卷起了美芹十论。
“哎呀,你小子,才能百倍于我啊,这些策论自然是无与伦比,只是想要实现很难啊,需要大量的人才来施行。另外都金陵绝岁币,触动的不止是朝堂百官,更是金人!只怕战争来得太快,做此事需要极大的魄力,若是顶不住金人的进攻,大宋危矣!”
陆游说辛弃疾才能十倍于他,李文会说百倍,这是为年轻人让路之意,他是个做实事的人,一下便看到了美芹十论中的风险,且直言其险!
辛弃疾出言道:“相公有此一问足以看出您宝刀未老啊,不过不用担心,官家也第一时间看出了其中破绽,并给予了解决的策略!”
“哦?”李文会大为惊讶,他印象中的赵伯琮是个恭谦有礼的孩子,性子也有些直,这方面与自己倒也有几分相像,因此极是喜爱!但李文会也深知,谋略并非其所长,这美芹十论固然是天下奇书,能看懂一二已然十分了不起,官家看完还提出了弥补漏洞的方案?这还是自己认识的赵伯琮吗!短短几年未见而已,怕不是被什么老妖怪夺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