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之宫的经历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姬延心头,也彻底激怒了屈原。这位以高洁刚烈着称的楚大夫,再无法容忍奸佞在宫闱之内如此肆无忌惮。与姬延定下“密道”之策后,他便动用所有残存的人脉与影响力,暗中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
阿耕不负所托,凭借墨家对机关土木的精湛造诣,结合屈派人士提供的零星旧宫图纸,终于在数日后的一个雨夜,确定了那条密道的大致走向——其入口就在兰台之宫附近一处废弃的浣衣房井下,出口则直通……章华台外围的御苑山林!
章华台!楚怀王近年来最常驻跸享乐之地!
这个发现让姬延等人精神大振。若能通过此密道,将子兰的罪证直接送至章华台,再设法让楚王“偶然”发现,效果将远超在郢都朝堂之上公开弹劾!
“然,密道年久失修,出口处情况不明,且章华台守卫森严,风险极大。”阿耕冷静地指出困难。
“再大的风险,也值得一搏!”屈原决然道,“我已联络昭雎、景翠等几位可信的同僚,他们愿共同联名上奏,弹劾子兰!只要陛下能将罪证送达,我们便在朝堂之上,里应外合!”
他们选择的罪证,是屈丐冒着生命危险,从其父旧部手中取得的一份关键账册副本,上面清晰记录了子兰如何将本应拨付给边境守军的粮饷,通过几层空壳商号腾挪,最终落入自己囊中,并与秦使有着不明资金往来。此外,还有几封截获的、语焉不详但足以引人联想的子兰与张仪私人信件的抄本。
行动定在三日后,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是夜,乌云蔽月,细雨霏霏,正是隐秘行动的天赐良机。姬延、阿耕,以及两名最精干敏捷的锐士,身着黑色夜行衣,脸上涂着炭灰,如同鬼魅般潜入废弃的浣衣房。挪开沉重的井盖,一股混合着腐土和潮湿石壁的气息扑面而来。井下并非全然无水,一侧石壁上有一个仅容人匍匐通过的狭窄洞口,黑黝黝深不见底。
阿耕率先潜入,姬延居中,两名锐士断后。密道内狭窄、湿滑、空气污浊,充满了压迫感。四人只能弯腰前行,甚至某些地段需要爬行。阿耕手中拿着一根特制的、光线微弱却能照见脚下方寸之地的萤石灯,小心地探查着前方的路。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传来阿耕压低的声音:“快到出口了,有光。”
众人精神一振,更加小心。出口被茂密的藤蔓和伪装的灌木丛遮蔽。阿耕轻轻拨开一道缝隙,向外窥探。外面是一片茂密的王室山林,细雨沙沙,远处章华台的灯火在雨幕中朦胧可见,依稀能听到丝竹乐声随风飘来。
“守卫巡逻规律,半炷香一队。”阿耕迅速判断,“出口距最近的一处偏殿约有百步,中间是林地,易于隐藏。”
计划的第一步,是将装有罪证的密封铜管,放置到楚王每日清晨必然经过散步的“兰渚”水榭附近,一个既隐蔽又容易被发现的石灯盏底座下。
“行动!”姬延低喝。
阿耕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洞口,利用树木阴影和雨声掩护,迅速向目标区域靠近。姬延和两名锐士在洞口紧张地警戒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远处章华台的乐声似乎更清晰了些,仿佛还夹杂着楚怀王纵情享乐的笑声。
突然,山林中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这是阿耕发出的安全信号!他得手了!
姬延心中一松,正准备接应阿耕返回,异变陡生!
“什么人?!”一声厉喝从不远处的林间响起!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声音!一队原本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此区域的宫廷侍卫,仿佛从天而降,迅速包围了过来!
“暴露了!快退!”洞口的一名锐士急声道。
但已经晚了!密道出口周围瞬间亮起十数支火把,将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数十名盔明甲亮的侍卫手持强弓劲弩,对准了洞口和刚刚退回洞口的阿耕!为首者,赫然是子兰的一名心腹家将,脸上带着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果然有老鼠钻洞!”那家将冷笑道,“给我拿下!死活不论!”
这是一个陷阱!张仪和子兰早已料到了他们会利用密道,甚至可能故意泄露了密道的存在,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
“保护陛下!”两名锐士怒吼一声,拔出短刃,挡在姬延和阿耕身前,准备做殊死一搏!但在数十张强弓面前,他们的抵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姬延心沉到了谷底,大脑飞速运转。硬拼只有死路一条!必须想办法脱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林另一个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和明亮的灯火!只见另一队规模更大、仪仗更为威严的侍卫,簇拥着一位身着王服、面带怒容的中年胖子,快步向这边走来!
是楚怀王!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片御苑山林?!
子兰的那名家将脸色瞬间煞白,显然也没料到楚王会突然驾临!
楚怀王走到近前,看着剑拔弩张的场面,尤其是看到那显眼的密道洞口,胖脸上满是惊怒:“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洞是哪里来的?!尔等在此作甚?!”
机会!
姬延脑中灵光一闪,立刻用一种带着惊恐和委屈的中原口音高声道:“大王救命!小人等乃中原行商,误入此密道,不知为何这位将军便要射杀我等!求大王明鉴!”他刻意隐去身份,先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位置。
那子兰的家将慌忙跪下:“大王!此乃奸细!欲图谋不轨……”
“奸细?”楚怀王狐疑地看了看衣着狼狈、手无寸铁(锐士的短刃已收起)的姬延几人,又看了看那杀气腾腾的侍卫和幽深的密道,脸色更加难看,“这密道……通向何处?!”他并不傻,宫中出现不明密道,本身就是天大的事!
“回……回大王,似……似是通向宫外……”家将冷汗直流,不敢隐瞒。
“宫外?!”楚怀王勃然大怒,“好啊!竟有人在寡人眼皮子底下挖出这等通道!子兰呢?!他是怎么掌管宫禁的?!”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中捧着一个沾着泥水的铜管:“大……大王!在……在兰渚水榭旁,发现了这个!上面……上面刻着‘密奏,关乎社稷’!”
楚怀王一愣,接过铜管,拧开,取出了里面的绢帛账册和信件抄本。他借着火光粗略一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那上面记录的子兰贪墨军饷、与秦使往来的内容,虽然有些隐晦,但结合眼前这条通往宫外的密道,其指向性不言而喻!
“好……好一个子兰!”楚怀王气得浑身发抖,“竟敢如此欺瞒寡人!私挖密道,贪墨军资,还与秦人……来人!即刻包围令尹府,将子兰给寡人拿下!严加审问!”
“大王!此事恐有蹊跷……”那家将还想辩解。
“闭嘴!”楚怀王正在盛怒之上,一脚将他踹开,“尔等看守密道不利,亦有罪责!一并拿下!”
局势瞬间逆转!
姬延等人趁着混乱,在楚怀王侍卫的“保护”(实则是看管)下,被带离了现场。虽然暂时失去了自由,但至少脱离了必死之局,而且,子兰倒台的大幕,已然拉开!
回到临时关押他们的偏殿,姬延与阿耕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庆幸与凝重。
庆幸的是,计划阴差阳错,竟以这种方式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步——将罪证送到了楚王手中,并借楚王之手,掀开了密道的存在。
凝重的是,楚王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了。
“陛下,您不觉得……楚王来得太是时候了吗?”苏厉(已被接应至此)低声道,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姬延缓缓点头,目光透过窗棂,望向章华台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乐声未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轻声说道,语气带着一丝寒意,“我们利用了密道,张仪……或许也利用了我们的利用。他可能早就知道我们会行动,甚至……可能楚王的出现,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为何要这么做?扳倒子兰,对他有何好处?”屈丐不解。
“子兰若倒,楚国朝局必乱。”姬延眼神深邃,“一个混乱的、需要重新平衡权力的楚国,或许……更符合他下一步的利益。别忘了,他真正的目标,始终是寡人,是合纵。”
就在这时,偏殿门被打开,昭岩快步走入,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陛下,屈大夫!子兰已被下狱!大王震怒,下令彻查!”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来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但……大王同时下令,全城搜捕‘中原奸细’……尤其是,一位名叫‘姬先生’的人。张仪方才入宫觐见,与大王密谈良久。”
姬延的心,猛地一沉。
张仪果然还有后手!扳倒子兰,只是他棋局中的一步。接下来,他要借楚王之手,清洗所有潜在的抗秦力量,而自己,赫然成了首要目标!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郢都的局势,并未因子兰的倒台而明朗,反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