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明看着这一幕，眼底满是温和的笑意，他对向志学说：“向大哥你看，这俩孩子，比我们大人还亲，这份情谊难得。”
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和孩子们纯真的笑声，让向志学因为下岗而积郁在心的块垒，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又被冲散了几分。这日子，好像真的有了新的盼头。
苏建明双手捧着白瓷茶杯，开门见山地说：“向工，咱们就不绕弯子了。上次来接千柳，虽然匆忙，但我看你就是个有担当、有技术的实在人。这次来，一是代表我们全家，郑重地向你道谢，感谢你救了千柳，也感谢你们那段日子对她的照顾。”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这二来嘛，是我个人有个不情之请。”
向志学心里“咯噔”一下，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不情之请？他一个刚刚下岗的工人，能帮上这位市委大秘书什么忙？
苏建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最近从红星厂出来了。像你这样，既有扎实理论知识，又有十几年一线实践经验的技术骨干，现在可是稀缺人才。我们市委办公室下属的机关后勤服务中心，正缺一个懂行的技术顾问，主要负责保障机关大楼和招待所的那些设备正常运转。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
“嗡”的一声，向志学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市委办公室？技术顾问？这几个字离他原来的世界太远了。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代表着“干部身份”、“稳定”、“体面”的地方。
这诱惑，和陈海那“两倍工资”的诱惑完全不同，它像是一道温润却坚实的光，照进他此刻略显灰暗的前路。
他的心一下子乱了。刚刚才点头答应了陈海，虽然是口头约定，但在向志学看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承诺了。
男人一口唾沫一个钉，哪能转头就反悔？可苏建明给出的这条路，又实在是太光明，太稳妥了……他嘴唇动了动，脸上写满了挣扎和为难：“苏秘书，这……非常感谢您的看重！只是……我刚刚……已经答应了陈海厂长，去他们乡镇企业那边帮忙了。这……实在对不住……”
他话说得磕磕绊绊，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说：“向志学你傻啊！市委办公室！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另一个说：“答应人的事怎么能反悔？陈海在你最难的时候拉了你一把！”
苏建明听完，脸上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露出更加欣赏的神色。
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嗨！原来是这事！向工，你重信守诺，这是好事，我更加佩服你了。没关系，工作岗位嘛，讲究个双向选择。”
他话锋敏捷地一转，仿佛刚才那个重要的邀请只是随口一提，“对了，说到技术，我正好有个难题想请教你。我们市委招待所有台进口的热水器，牌子好像是‘樱花’，老是出问题，时冷时热的，请了好几个师傅来看，都说是洋玩意儿，捣鼓不明白。你是这方面的行家，要是有空，能不能帮忙去瞅一眼？就当是帮老哥我一个忙。”
这个问题显然戳中了向志学的痒处。
他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腰板，眼神里露出了专注的光彩，刚才的局促不安瞬间消失了：“‘樱花’牌的？是不是那个白色的，控制面板上有个红色温度指示灯的？”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他那个边缘都磨得起毛的牛皮封面小本子和一支铅笔，“如果是那个型号，八成是它的微动开关老化了，或者是水压不稳导致它的保护装置频繁启动……苏秘书您看，它的原理大概是这样的……”
他俯身在饭桌上，铅笔在小本子上“唰唰”地画起了简单的示意图，线条流畅，结构清晰。
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为生计发愁的下岗工人，又变回了那个在技术世界里从容自信的“向工程师”。
苏建明与妻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周淑芬轻声笑道：“看看，这才是真正的专家，一说到本行，眼睛都亮了。”
苏建明仔细看着向志学画的草图，连连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们请的那些师傅，光会说‘修不了’，哪像向工你这样，能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
又闲聊了几句家常，苏建明一家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前，苏建明从中山装的内袋里取出一张素白的名片，郑重地递给向志学：“向工，这上面有我办公室的电话。顾问的事，你不必为难，按你自己的心意来。不过热水器的事，你可一定要抽空帮我这个忙。随时欢迎你来指导工作！”
送走苏家三口，向志学捏着那张名片回到屋里，反手关上门，却久久没有动弹。名片很朴素，白色的卡纸上，鲜红的“中国共产党xx市委员会办公室”抬头下面，清晰地印着“苏建明”的名字和一个红色的电话号码。这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在他手里却感觉重若千钧。
他走到窗边，窗外是灰扑扑的筒子楼外墙，远处隐约能听到乡镇企业方向传来的、模糊却持续的机器轰鸣声。那声音，代表着陈海的知遇之恩和看得见摸得着的“两倍工资”。而手里的这张名片，则代表着一条更为稳妥、更符合传统期待的“康庄大道”。
两条路，就像突然摆在他面前的两个不同走向的钟表，一个走得快，一个走得稳。而他，这个刚刚被时代浪潮从原有轨道上抛出来的修表匠，必须做出选择，用哪一个来校准自己往后的人生。
“爸爸！你看千柳送我的新弹珠！里面是彩虹色的！”牧晨举着糖葫芦跑过来，另一只小手里攥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弹珠，核心处封着一圈绚丽的彩色螺旋，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芒。
张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接了孩子回来，正站在他身后，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站着发什么呆呢？人家……苏秘书他们来说啥了？我看还带了东西来……”
向志学回过头，看着妻子眼中那混合着担忧和期待的神情，又低头看了看儿子手里那颗流光溢彩的弹珠。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沉甸甸的名片，小心地、对折好，放进了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里，紧贴着那颗仍在有力跳动、却充满迷茫的心脏。
“没什么，”他声音有些沙哑，伸手揉了揉牧晨的头发，“就是……人家来谢谢咱们。晚饭吃啥？我有点饿了。”
他走向厨房，脚步看似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那张薄薄的名片，正随着他的每一步，一下下地，敲打着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