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指尖划过权利要求书第6页时,晨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渗进来,在“独立权利要求”几个字上投下道菱形的光斑。桌上的速溶咖啡已经凉透,杯壁上的褐色痕迹像幅抽象画——这是他今天修改的第三份专利申请文件,发明人是位退休教师,声称研发出“永动机式节水装置”,但权利要求书里的技术特征全是教科书上的基础原理,连最基本的创造性都不满足。
“林顾问,城西那家玩具厂又来电话了。”实习生小艾抱着文件夹闯进来,帆布包上的卡通图案被文件边角压得变了形。小姑娘的马尾辫歪在一边,显然是跑着过来的,“他们的‘会发光的恐龙模型’被起诉侵权,原告说他们抄了外观设计专利,明天就要开庭了。”
林夏的目光落在“玩具厂”三个字上。这家“童乐玩具”是老客户,厂长王建国总爱在申报期送几盒最新款的积木,说“让林顾问的孩子也尝尝鲜”。但林夏知道,王厂长根本没见过他的孩子——三年前妻子带着女儿搬走时,女儿才刚会叫爸爸。
“把证据材料拿来。”林夏点开电子申请客户端,系统里的专利文献像片沉默的森林,“特别是他们的设计图纸和原告专利的授权公告文本。”
小艾翻文件的手在发抖:“原告的专利申请日是去年3月,我们的样品是去年5月上市的……但王厂长说,他们的设计是技术员从国外网站上‘借鉴’的,没留原始手稿。”
林夏的指尖在键盘上顿了顿。他想起上周去玩具厂勘验,看见样品间的角落里堆着些进口玩具的包装盒,其中一款恐龙模型的造型,和被诉产品几乎一模一样。王厂长当时拍着胸脯说:“就改了个颜色,不算抄吧?”
正说着,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推开,王厂长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走进来,西装袖口沾着点彩色颜料。他把布袋往桌上一搁,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金条——去年他儿子结婚时买的,总说“关键时刻能救急”。
“林顾问,你可得救救我!”王厂长的声音带着哭腔,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颜料,“这案子要是输了,厂里三百多个工人就得喝西北风!我已经把房子抵押了,这点东西你先拿着……”
林夏把布袋推回去,指尖触到对方粗糙的掌心——那是常年摆弄注塑机留下的硬茧,指节处还有道月牙形的疤痕,是十年前机器故障时被齿轮划的。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一双操劳的手,总在他熬夜改文件时,默默端来杯热牛奶。
“王厂长,您先坐。”林夏调出原告的专利附图,“这个恐龙模型的颈部关节,原告专利里是球形连接,您的产品用的是铰链连接,这是区别技术特征。”他顿了顿,“我需要找到你们在原告申请日之前就使用该设计的证据,比如车间的生产记录、客户的订单回执。”
王厂长的哭声停了,从布袋里掏出个磨破的笔记本:“这是技术员的工作日记,去年1月就画了草图……但都是随手画的,没日期啊!”
林夏翻开日记,纸页边缘卷着毛边,某页的角落画着只恐龙,颈部画着个小小的铰链符号,旁边写着“改进方案”。纸页泛黄的程度,看起来确实有年头了。他突然注意到日记的装订线里,夹着张便利店的购物小票,日期是去年2月17日——比原告的申请日早了半个月。
“这张票能证明日记的形成时间。”林夏把小票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再找到当时购买绘图工具的发票,结合车间的监控录像,或许能证明在先使用。”
王厂长突然给林夏鞠了个躬,腰弯得像张弓:“我这就去翻仓库!就算挖地三尺,也得把发票找出来!”
送走王厂长时,小艾在旁边吐舌头:“林哥,你这也太冒险了。就一张小票,能当证据吗?”
林夏望着玩具厂的方向,王厂长的背影在晨光里晃得厉害。他想起刚入行那年,跟着师傅做一起发明专利侵权案,被告是家小化肥厂,厂长把全部家当都投在了生产线里。原告的专利其实是抢注的,师傅硬生生从浩如烟海的文献里找到篇国外的旧论文,证明涉案技术早已公开,帮被告赢了官司。
“知识产权保护的是创新,不是垄断。”林夏的指尖在文件边缘摩挲,“我们是知产顾问,不是专利流氓的帮凶。”
上午十点十七分,律所的传真机吐出张来自中院的应诉通知书。被诉方是家生物科技公司,涉嫌侵犯“一种治疗糖尿病的中药组合物”发明专利权,原告是位退休教授,索赔金额高达两千万。法定代表人栏的名字让林夏愣住了——苏蔓,这是他大学时的恋人,当年因为他总熬夜改文件分的手,现在是这家公司的研发总监。
应诉通知书的附件里,有几张苏蔓签字的实验记录,字迹娟秀,和大学时在图书馆借的书上签的名字如出一辙。林夏的喉结动了动,拿起手机翻到那个备注为“蔓”的号码,通话记录停留在五年前——她出国深造时给他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说“等我回来,我们重新开始”。
“林哥,这家公司的专利是你代理申请的吗?”小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张主任说,如果是我们的客户,要立刻启动应急预案。”
林夏摇了摇头。他从没接过苏蔓公司的业务,当年她回国创业时联系过他,说要做“老百姓用得起的好药”,他以“避免利益冲突”为由推荐了其他律所。现在想来,或许那时就该多问几句。
“我去趟生物公司。”林夏抓起公文包,里面的《专利法》被翻得卷了边,“你把原告专利的同族文献查一下,特别是美国和欧洲的申请情况。”
生物公司的实验室里飘着股中药味。苏蔓穿着白大褂,正在指导研究员做实验,发梢别着支钢笔,和大学时在课堂上做笔记的样子重合在一起。看见林夏,她手里的移液枪“啪”地掉在实验台上,蓝色的液体溅在白大褂上,像朵突然绽开的花。
“好久不见。”苏蔓的声音很轻,指尖在实验台边缘蹭了蹭,“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林夏的目光扫过墙上的专利证书,其中一项就是被诉的中药组合物专利。证书上的发明人栏里,除了苏蔓,还有个熟悉的名字——他们大学时的导师,去年刚去世。
“老师的研究笔记,您还留着吗?”林夏的声音有点发紧,“原告专利的核心配方,其实是老师退休前的未公开成果。”
苏蔓的眼圈红了:“老师临终前把笔记交给我,说‘这方子能救很多人’。我们花了三年做临床试验,刚投入生产就被起诉……”她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笔记本,封面印着大学的校徽,“这是老师的原始记录,比原告的申请日早了五年。”
笔记本里夹着张照片,是他们三个人在实验室的合影,老师站在中间,笑得一脸慈祥。照片背面有老师的字迹:“科研的意义,是造福患者,不是囤积居奇。”
林夏的指尖捏得发白。他想起大学时的实验室,老师总说:“好的药,要像蒲公英,能飞到每个需要它的地方。”那时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培养皿上,液体里的中药颗粒像星星一样闪烁。
下午两点,林夏回到律所,把找到的证据摊在张主任面前。老律师戴着老花镜,逐页翻看老师的笔记,手指在“2018年3月12日”的日期上停了很久:“这些证据能证明涉案技术是老师的职务发明,原告作为老师的前助理,涉嫌侵占科研成果。”
“我想提起专利权无效宣告。”林夏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同时申请中止诉讼,等无效结果出来再开庭。”
张主任放下笔记,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原告的代理律所是业内顶尖的,他们会用尽手段反驳,这案子可能会拖很久……”
“我知道。”林夏调出原告专利的审查档案,在“优先权”一栏画了条线,“但我也知道,这药现在是很多糖尿病患者的救命药,一旦停产,他们每月要多花两千多块买进口药。”
整个下午,林夏都在整理无效宣告请求书。小艾帮他查到原告专利在欧洲的申请被驳回了,审查员认为“不具备创造性”;他又联系了几位中药领域的专家,他们都愿意出具意见书,证明涉案配方在老师的研究基础上没有实质性改进。
傍晚六点,夕阳把律所的玻璃幕墙染成了暖金色。林夏把请求书装订成册,封面上写着“关于‘一种治疗糖尿病的中药组合物’专利权无效宣告请求”。小艾端来杯热奶茶,杯套上印着只卡通恐龙:“林哥,王厂长刚才打电话,说找到发票了,就在仓库的旧纸箱里。”
林夏接过奶茶,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他想起刚考专利代理人资格证那年,老师说的话:“知识产权就像种树,既要施肥浇水让它长大,也要修剪枝叶让它不挡别人的路。”
晚上八点,林夏在法院门口等到了苏蔓。把无效宣告请求书的副本交给她时,她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子:“这是老师研制的药膏,治你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效果很好。”
药膏的味道很熟悉,是老师实验室里特有的中药香。林夏想起大学时自己总抱怨握笔太累,老师笑着说“等我配出好药膏给你”,没想到这承诺,迟到了这么多年。
回到家时,女儿发来视频,屏幕里飘着生日蛋糕的甜香。“爸爸,妈妈说你在帮很多人做很厉害的事。”女儿的小脸上沾着奶油,“我画了张画给你,是爸爸在保护很多很多专利证书哦。”
林夏靠在墙上,看着女儿举着画笔画的歪歪扭扭的证书,突然觉得很踏实。他想起王厂长的玩具厂,想起苏蔓的生物公司,想起那些在专利证书里藏着的理想——或许他永远成不了张主任那样叱咤风云的大律师,但他愿意做那个在权利要求书里寻找温度的人。
桌上的权利要求书还摊开着,第6页的“独立权利要求”已经修改完毕。林夏拿起笔,在文件的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蒲公英——那是老师最喜欢的花,象征着知识的传播与共享。
明天早上八点半,他还会准时坐在办公桌前,修改新的专利文件,准备新的庭审材料。他会继续在法律和人情之间寻找平衡,会为真正的创新保驾护航,也会对恶意抢注的行为说不。因为他知道,每一份专利证书背后,都是活生生的理想,是沉甸甸的担当,而他笔下的每一项权利要求,都该对得起这份创新的温度。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专利证书上,把那些工整的文字镀上了层银辉。林夏的笔尖悬在“代理人签名”处,迟迟没有落下——他在想,该用怎样的力道,才能既签下法律的严谨,又签下人心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