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花卉批发市场，像是被露水浸泡过的调色盘。林夏踩着沾着泥点的橡胶靴穿过摊位，裤脚扫过堆成小山的剑兰，带起一阵混合着青草与湿润泥土的气息。他停在荷兰郁金香的冷藏车旁，指尖抚过夜皇后深紫色的花瓣——边缘那圈银白的光晕，是凌晨三点的冷链车刚从阿姆斯特丹运来的证明。
这批货的茎秆硬度够吗？林夏捏住花茎中段轻轻弯折，听见纤维发出细微的脆响。批发商老王递来保温杯：放心，昨天刚到港的，测过硬度值，能撑到下周三。他掀开保温被，露出藏在下面的粉色芍药，看这个花苞饱满度，下午就能开。
林夏的指甲在花苞顶端轻轻按压，留下浅淡的白痕：二十扎郁金香，十五扎芍药，再加三十扎尤加利叶。他掏出手机扫码时，屏幕映出眼底的红血丝——昨晚为了抢救一批脱水的绣球，在工作室守到凌晨两点。
货车驶离市场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林夏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晨间新闻，主持人平缓的语调里夹杂着沙沙的电流声。路过街角的早点摊，他停下车买了两屉小笼包，热气模糊了后视镜里渐渐苏醒的城市。
六点半，花艺工作室的卷帘门发出的声响。实习生小苏已经等在门口，浅蓝色围裙上别着枚向日葵胸针——那是她昨天用干花自制的。林哥，预定的洋桔梗到了，但是有几支茎秆发黏。小姑娘指着水池里泡着的花材，鼻尖沾着片细碎的尤加利叶。
林夏放下早餐，从工具箱里翻出消毒剪刀：茎秆发黏是细菌性腐烂，得从健康部位斜剪45度，再泡进多菌灵溶液里。他示范着剪掉发黑的根部，看到这些白色的维管束没？必须露出新鲜截面才能吸水。
小苏蹲在旁边学得认真，马尾辫随着动作一甩一甩：昨天那个企业订单的桌花，客户说特别满意，还加订了下周的。
是用白色康乃馨配散尾葵的那个？林夏往保鲜桶里加冰块，他们办公室光照不足，选耐阴的花材准没错。对了，把那批香槟玫瑰搬去冷柜，温度调到5度，湿度保持80%。
七点十五分，第一批新鲜花材被分类插进不同高度的保鲜桶。林夏给绣球喷水时，注意到小苏握喷壶的姿势不对：手腕别外翻，你看，他握住她的手调整角度，这样发力能避免腱鞘炎。小姑娘的耳朵瞬间红透，手里的喷壶差点脱手。
八点整，风铃清脆的响声撞碎了工作室的宁静。穿校服的女生攥着五十块钱站在门口，校服领口别着朵干枯的栀子花——花瓣已经泛黄，却依旧别得很整齐。我想给妈妈买束花，她的声音像被露水打湿的棉花，今天是她生日，但是......
林夏拉开玻璃门让她进来，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鞋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妈妈喜欢什么花？他弯腰从花桶里捞出支紫色勿忘我，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工作台的木纹里。
紫色的......她总说紫色显白。女生盯着水桶里的绣球花，喉结轻轻滚动，但那个好像很贵。
林夏从冷柜里挑出五支勿忘我，三支浅紫洋桔梗，又添了两支银叶菊：勿忘我能开半个月，银叶菊耐养，插在水里不用常换。他用淡紫色丝带打了个松散的蝴蝶结，回家找个广口瓶，水位别没过花茎的三分之一，不然容易烂根。
女生接过花束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多少钱？我这里......
下次路过帮我带杯豆浆就行。林夏笑着推回她递来的钱，记得要甜口的。
女生的眼泪突然掉在花束上，砸在勿忘我花瓣上晕开细小的水痕。她鞠了个躬转身跑开，书包上的毛绒挂件在晨光里划出粉色的弧线。
小苏收拾花枝的动作顿了顿：林哥，这束花的成本要六十多呢。
你看她校服袖口磨破的边。林夏擦着工作台，能让她妈妈在生日那天收到花，比赚钱要紧。他忽然瞥见小姑娘泛红的眼眶，递过刚买的小笼包，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九点十分，婚庆公司的王姐踩着高跟鞋闯进来，香风裹挟着设计图拍在柜台上。小林你看！新娘突然要改风格，非说要莫奈的睡莲色系！她摘下墨镜，露出熬夜熬出的黑眼圈，下周就要婚礼了，这来得及吗？
林夏展开图纸，指尖点在那些泼墨般的紫粉色块上：户外阳光直射，高饱和色会反光。换成灰紫色绣球配奶油色玫瑰，再加银色的尤加利叶中和。他打开冷柜，取出支灰紫色大丽花，你看这个明度，在阳光下不会刺眼，拍照也显高级。
王姐凑近闻了闻：这花贵不贵？新娘预算卡得紧。
用国产大丽花代替进口的，林夏在便签本上列花材清单，花头直径能达到15厘米，价格只有进口货的三分之一。拱门框架我下午去现场量，保证把预算控制在一万二以内。
正说着，工作台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林夏接起时，听筒里炸开女生的哭腔：林先生......我们的婚礼......取消了......
他握着听筒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的梧桐树抽出新绿。是昨天订了三百支白色玫瑰的那位？林夏的声音放轻，花材我刚从荷兰订的，不过没关系。你想让我处理掉，还是先养着？
养着......女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万一......我们......
不用付违约金。林夏看着冷柜里已经备好的花材，我先替你养着，什么时候想通了告诉我。对了，别总哭，对眼睛不好。
挂了电话，小苏正往花桶里加保鲜剂：那批玫瑰放久了会蔫的，至少损失两千块呢。
下午送去阳光养老院吧。林夏整理着散落在台面上的丝带，上次护士长说，三楼的李奶奶总念叨想看白色玫瑰。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包花材营养液，把这个加到水里，能延长花期。
中午十二点，林夏坐在工作台旁吃外卖，手机突然弹出视频请求。母亲举着手机在院子里转圈，镜头里的月季爬满了篱笆，粉的、黄的、红的，像片流动的云霞。你爸非要按你的方法施肥，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说什么氮磷钾比例1:2:1，结果把那盆绣球浇得叶子都卷了。
林夏叉起个小笼包：让他用淘米水发酵三天再浇，浓度太高会烧根。对了，您的膝盖最近疼吗？阴雨天别总在院子里蹲着。
知道了，比社区医生还啰嗦。母亲突然把镜头转向旁边，你张阿姨说要给你介绍个姑娘，是市医院的康复师，人家也喜欢养花呢。
林夏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妈，我这忙着呢......
忙着当和尚啊？母亲笑骂道，下周末必须回来吃饭，我让张阿姨带着女儿过来。
下午两点，林夏背着卷尺去郊外的婚礼场地。草坪刚浇过水，草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像碎钻。他蹲下来测量拱门的宽度，指尖陷进湿润的泥土，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跟着爷爷在院子里种向日葵的情景——老人粗糙的手掌握着他的小手，把种子埋进土里，说花和人一样，得慢慢等。
林先生！伴娘团领队举着设计图跑过来，白色的纱裙沾着草屑，新娘说想在t台两侧摆铃兰，说象征幸福归来。
林夏直起身，后腰传来轻微的酸胀：铃兰现在是反季节，一支要十五块，而且花期只有三天。他掏出手机翻出相册，用国产小苍兰代替吧，香味接近，花期能到七天，价格只要五块一支。
领队看着照片里的淡紫色花穗：会不会不够浪漫？
你看这花茎的弧度，林夏比划着，插在透明花瓶里，风一吹会轻轻摇晃，比铃兰更灵动。他蹲下来捡起片落叶，下午我让人送样品过来，你们可以先看看。
三点半回到工作室，小苏正对着一堆包装纸发愁。地上散落着十几个没包好的花束，彩绳缠得像乱麻。手腕花怎么都包不圆......小姑娘噘着嘴，指尖被玫瑰刺扎出小红点。
林夏拿起银色丝带示范：先把洋桔梗的花头摆成圆形，再用尤加利叶填补空隙。他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花束，彩绳在掌心绕出漂亮的螺旋结，你看，这样既服帖又不会散。他忽然注意到小苏的指甲缝里嵌着泥，下次戴手套操作，别让泥垢堵了指甲缝。
小姑娘盯着他的动作：林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以前在建筑事务所画施工图时，林夏把包好的手腕花放在托盘里，练过三年模型制作，手指比现在还灵活。他拿起支百合，后来总加班画图，颈椎疼得抬不起来，去医院理疗时路过家花店，闻到百合香突然想通了——人不该总跟自己较劲。
傍晚五点，夕阳把工作室染成蜜糖色。林夏给所有花材换了水，修剪根部时，手机响了一声。是取消婚礼的女生发来的消息：林先生，我们和好了。婚礼定在下月初，还请您做花艺。
他笑着回复：没问题，这次给你打九折。
六点整，小苏背着帆布包准备下班，林夏叫住她：等一下。他从货架上取下一小束洋甘菊，你昨天改方案到半夜，这个泡茶能安神。
小姑娘接过花束，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谢谢林哥！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张阿姨的女儿真的是康复师吗？我最近总手腕疼......
林夏被逗笑了：下周跟我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七点半，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林夏关掉了大部分灯。暖黄色的灯光从工作台上方倾泻下来，给冷柜、花桶、剪刀都镀上层温柔的金边。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堆满干花的货架，翻看手机里的花艺笔记——那里面记着各种花材的习性：绣球喜酸水，玫瑰要深水养，百合开花后要摘掉花蕊以免弄脏花瓣。
门铃突然响了，风铃发出细碎的响声。林夏起身开门，看见早晨那个女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我妈妈说这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女生把豆浆递给他，保温杯上还贴着张便利贴，画着个笑脸，她说要谢谢您。
林夏接过杯子，掌心传来暖暖的温度。女生转身跑开时，书包上的毛绒兔子挂件一晃一晃的，像只蹦跳的小兔子。他低头看着那杯豆浆，忽然觉得今天的暮色格外柔软。
九点锁门时，晚风卷着栀子花香扑过来。林夏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路过街心公园时，看见长椅上坐着对老夫妻，老太太正把脸埋在老伴捧着的康乃馨花束里。他想起爷爷在世时，每天清晨都会采支月季插在奶奶的梳台上，哪怕是寒冬腊月，也要在温室里培育出一朵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下周回来记得穿那件灰衬衫，张阿姨说她女儿喜欢干净的男生。林夏笑着摇摇头，指尖划过屏幕，打出知道了三个字。
路过便利店时，他进去买了瓶矿泉水，结账时看见柜台上摆着盆多肉。胖乎乎的叶片裹着层白霜，像月光凝结成的。收银员说这是新品，好养活。林夏把它买下来，想着明天放在工作室的窗台上，应该能给那些娇艳的鲜花当个安静的伴儿。
回家的路上，他轻轻托着那盆多肉，晚风掀起衣角。抬头时，看见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清辉洒满街道。林夏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养花就像做人，急不得。该浇水时浇水，该晒太阳时晒太阳，时候到了，自然就开花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会有新的花材从世界各地运来，会有新的客人带着故事走进来，会有新的花苞在晨光里悄悄绽开。而他，会继续守着这间小小的花店，用花草编织出一个又一个温柔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