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易学习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内心的防线在程度抽丝剥茧的追问和确凿的证据面前,终于彻底崩溃。
他颓然地低下头,双手无力地撑在膝盖上,仿佛卸下了背负三十年的千斤重担,声音沙哑而带着一丝解脱:“程书记……我……我说……”
他艰难地开口,“当年金山修路那件事……事故发生时……在现场亲自指挥的……确实是达康书记。”
他终于吐露了埋藏心底多年的真相。
“意料之中。” 程度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已洞悉一切。这种平静反而给了易学习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就像书记您刚才分析的,” 易学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开始详细叙述,“金山县是贫困县,财政捉襟见肘,哪里有能力一次性规划修建七条出山的公路?这需要庞大的资金和省级层面的支持。”
他回忆着当年的情形,“正好那时,达康书记从省里调任金山,他年轻有为,干劲十足,更重要的是,他背后有时任常务副省长赵立春同志的鼎力支持。”
“所以,我们……可以说是一拍即合。” 易学习的语气带着复杂的情绪,“修路的宏大计划就此启动。但主导者,从一开始就是达康书记。我和王大陆县长,更多是配合他,执行他的决策。他亲自跑省里争取资金和项目,亲自勘察路线,甚至在工地上,他也常常冲在最前面。”
“后来,为了赶在国庆前修通第一条路,向上面献礼,达康书记更是亲自带着施工队,冒着恶劣天气赶工期。” 易学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苦,“结果……书记您也知道了,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造成了那么惨重的人员伤亡……”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那天的惨状,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事故发生后,不到五个小时,赵立春副省长就亲自从省里赶到了金山。他……他单独找我谈了话。”
易学习的脸上露出屈辱和无奈交织的神情,“他明确要求我,必须站出来,承担起这次事故的全部领导责任。他说……这是为了保住更有前途的干部,也是为了金山县未来的发展大局。”
程度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适时地追问,语气中带着探究:
“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不妨说得更透彻一些。当时,赵立春同志……除了这些大道理,还给了你什么具体的承诺?或者说,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换条件?”
“这个……” 易学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为难。
赵立春如今虽然退居二线,但依然是位高权重的领导人之一!
当年那些私下里的承诺和交易,是绝对不能见光的。
一旦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且传出去,他易学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太清楚了。
程度看着易学习那副如临大敌、噤若寒蝉的模样,心中已然明了。他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一些:“如果不方便,那就不必说了。我理解你的难处。”
程度确实理解。正因为他的“重生”带来的先知先觉和一系列干预,使得汉东乃至更高层面的政治格局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沙瑞金在汉东的行动,虽然不能说是寸步难行,但也确实受到了远比预期更多的掣肘,无法完全放开手脚推行其整顿方案。
而在更高层的燕京,由于程度通过江家、谢家等渠道提前进行的布局和预警,原本在另一个时间线上可能占据上风的王家和钟家等派系,在这一世并未占到太多便宜。
相反,赵立春凭借其多年经营,根基远比表面看起来深厚——他的大女儿嫁入了势力盘踞南方的陈家,二女儿联姻了在北方颇有影响力的叶家。
这一南一北两大姻亲势力的暗中呼应和支持,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对王家和钟家形成了制衡甚至打压之势。
这种错综复杂的局面,使得赵立春即便不在其位,其影响力和潜在的威胁依然不容小觑。易学习的恐惧和沉默,正是这种复杂权力格局下的一个缩影。
程度不再逼迫易学习,但他知道,今天的谈话已经取得了关键性的突破。
易学习亲口承认了李达康在现场指挥的事实,这就为后续可能需要的调查,留下了一个重要的活口和突破口。
“程书记,有一点情况,可能您并不清楚。” 易学习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将某些隐秘和盘托出,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程度,“这次去京州见陈老,并非是我主动求见,而是……陈岩石陈老主动派人联系我,让我务必去京州见他一面。”
“陈岩石主动让你去的京州?” 程度闻言,眉头微蹙,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讶。
这个信息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迅速在脑海中梳理时间线:沙瑞金接到任命通知后不久,陈岩石就得到了消息,并且立刻开始暗中布局,甚至不惜亲自下场联系像易学习这样的“旧识”。
这老同志,大风厂当晚表面上打电话给高育良询求救,还让他转告诉沙瑞鑫,暗地里动作却如此迅速精准!
真是会“装”!
当然,程度更倾向于认为,这背后最大的可能,就是沙瑞金本人的意思。
沙瑞金初来乍到,急需在汉东打开局面,启用一些与现有派系瓜葛不深、但又对本地情况有所了解,并且敢于发声的干部。通过陈岩石这条线来物色和接触,无疑是一条隐蔽而高效的途径。
“是的,是陈老主动联系的我。” 易学习确认道,随即他提到了另一层关系,“当然,我和陈老之前就早有联系。程书记,您还记不记得当年在青林,我们强力推进拆除的那个青林疗养院项目?”
程度点了点头,那段记忆非常深刻。当年拆除那个背景复杂的青林疗养院,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惊动了省委层面,甚至连燕京都有重量级人物出面过问、施加压力。
若非他程度态度异常强硬,寸步不让,再加上最关键的是,最上面似乎也有人对此事默许甚至暗中打过招呼,想要顺利拆除那个盘根错节的“硬骨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个疗养院里,住着陈老的一位老战友,关系莫逆。”
易学习解释道,“陈老当时亲自找我来说情,希望我能通融一下,但我考虑到项目本身的违规性质和巨大阻力,最终还是顶住压力拒绝了。不过,陈老虽然没能如愿,却似乎因此对我……另眼相看。”
他斟酌着用词,“他觉得我这个人原则性强,不徇私情。从那以后,逢年过节,我都会去看望他,算是保持着一份香火情。后来我能从青林平调到吕州担任纪委副书记,背后……其实也有陈老帮忙打招呼、疏通关系的因素在里面。”
“原来如此。” 程度微微颔首,这下他彻底明白了易学习与陈岩石之间这条隐晦的纽带是如何建立并巩固的。这并非简单的投机,而是源于一次看似得罪人、实则展现了原则性的过往,反而赢得了陈岩石这种老革命的欣赏。
“当然,应该说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与陈老有过一些交集,” 易学习似乎想表现得更加坦诚,又补充了一句,“只是那件事……年代久远,牵扯也广,就不提也罢。”
他适时地收住了话头,留下一个悬念。
最后,易学习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提醒的意味:
“程书记,我还想提醒您一句。陈岩石陈老……他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在汉东几十年,经历的风浪太多了,他的人脉和影响力,可能远超你我的想象。”
听到这句提醒,程度心中却是波澜不惊。
再不简单,又能怎么样呢?程度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不久的未来。
根据他“重生”带来的记忆,这位看似能量不小的老革命,再过几个月,就将因病与世长辞,最终变成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成为一段被缅怀的历史。
相比之下,程度更加关注的,是远在燕京、身处更高权力圈层的陈山,以及那位嫁给了某实权部委司长的陈阳。
还有那位依然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陈海。
这些在陈岩石去世后依然活跃在政坛的陈家人,他们的动向和选择,才是更能影响未来局面的变数。
陈岩石的暗中布局,或许能搅动一时的风云,但在程度的全盘考量中,这更像是一段即将落幕的插曲。
”金山县之后,达康书记接任了我的位置,他在这个位置一直就是八年,直到金山县脱贫之后才离开,不过也打开了仕途上升的通道!”易学习缓缓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