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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二蛋驴肉火烧”店那场不欢而散的饭局回来之后,八里村的小院,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揣摩不透的宁静。孟广义没有对那晚的经历做任何评价,只是让林岳继续早睡早起,读书练拳,仿佛那场充满了机锋与试探的会面,只不过是看了一场乏味的戏曲。

但林岳知道,平静的湖面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那晚师父抛出的诱饵,以及最后看似平淡的告别,都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必然会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等待鱼儿因为好奇或者贪婪,主动咬上那个看不见的钩。

这份等待,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天下午,当西斜的太阳将院子里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时,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沉寂。

来的是两个陌生男人,正是昨晚在包间里见过的、大疤脸手下的那两个纹身壮汉之一,以及另外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家伙。他们没有丝毫的客气,不等林岳开口,便径直推开院门闯了进来,脸上挂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倨傲与审视的表情。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昨天那个引路的年轻人,他此刻的脸上,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混合着紧张与好奇的神色,目光在孟广义和林岳身上来回逡巡。

“孟老板是吧?我们大哥让我俩,给你送点‘开胃菜’过来,让你先掌掌眼。”为首的那个壮汉,语气生硬,他将肩上扛着的一个沉重的麻袋,“砰”的一声,毫不爱惜地扔在了院子当中的水泥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那是一种极具侮辱性的姿态,仿佛他们扔下的不是珍贵的古董,而是一袋不值钱的垃圾。

孟广义当时正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到这番景象,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说道:“东西放那儿吧,你们可以走了。”

“嘿,你这老头……”那壮汉似乎没想到对方是这种反应,正要发作,却被身后的年轻人一把拉住,低声劝了几句。他这才忍住火气,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那个麻袋,才带着另外一人,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去。

年轻人没有立刻走,他对着孟广义,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孟老板,我们大哥说了,你要是觉得东西对路,价钱好商量。”说完,他便匆匆地跟了出去,并顺手带上了院门。

直到院门“吱呀”一声重新关上,孟广义才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躺在地上的麻袋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林岳走上前,解开了麻袋的绳口,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了出来。

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几件包裹着厚厚泥土的东西,滚落在了地上。

当看清这些东西的模样时,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林岳,眉头也不禁紧紧地皱了起来。

地上躺着的,是三件汉代的灰陶俑,一个陶制的谷仓罐,以及一枚已经锈蚀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青铜小印。

仅仅只是一眼,林岳就能判断出,这些东西,全都是汉代的真品,绝非仿造。它们身上那种独特的时代气息,那种经过两千年岁月侵蚀而形成的质感,是任何高明的现代工匠都无法复制的。

但是,这些东西的品相,实在是太差了。

陶俑的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其中一个甚至还断了一条胳膊;那个谷仓罐的口沿处,有一个明显的磕碰缺口;而那枚青铜小印,更是被一层厚厚的、混杂着泥土的绿色锈迹所覆盖,几乎成了一个毫无价值的铜疙瘩。更重要的是,所有器物的表面,都附着着一层极难清理的、已经半硬化的红色泥土,这种土沁已经深入胎骨,严重破坏了器物本身的美感和价值。

这批货,用心极其险恶。

大疤脸显然是在试探。他拿出了一批价值不高、但却如假包换的真东西,就是想看看孟广义的反应。如果孟广义看不出真假,或者因为东西是真的就喜出望外地花大价钱买下,那他们就会把孟广义当成一个不懂行的“棒槌”,接下来便会用更劣质的、甚至真假掺半的货物来狠狠地宰他一刀。如果孟广义因为品相太差而直接拒收,他们又可以借此发难,说孟广义没有诚意,故意找茬。

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阳谋。

孟广义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那堆东西旁边,只是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他没有上手,甚至没有弯腰,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的语气,对林岳说道:“小岳,你来瞧瞧。”

这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也是一次无声的考验。

“是,师父。”林岳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些陶器,而是回到屋里,拿出一双薄薄的白纱手套戴上,又取来了一盆清水和一把软毛刷。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更是对这些历经千年沧桑的“老物件”最基本的尊重。

他蹲下身,首先拿起了那个断了胳膊的灰陶侍女俑。

当他的指尖,隔着手套,触碰到陶俑那冰冷而粗糙的表面时,一种奇妙的感觉,瞬间通过皮肤,传递到了他的大脑深处。

他闭上了双眼。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院子里的风声、远处孩童的嬉闹声,全都消失不见。他的意识,仿佛沉入了一片深邃而黑暗的海洋,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了与指尖相连的那件小小的陶俑之上。

他能“看”到,泥土的颗粒是如何在两千年前的某个下午,被一个不知名的工匠混合着清水,揉捏成形;他能“听”到,陶胚在窑火中发出“噼啪”的轻响,最终被煅烧成坚硬的实体;他能“感受”到,它被放入一个阴冷、黑暗、充满了木材与香料气息的地下空间,开始了长达两千年的沉睡。

这些,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但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东西,却远不止于此。

在他的“嗅觉”里,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土腥味,率先钻入了他的感官世界。但这股味道,与他以往接触过的任何出土文物都不同,它不单纯是泥土的芬芳,反而带着一种刺鼻的、类似朱砂的金属腥气。

紧接着,就在这股浓重的土腥味之下,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的、奇异的味道。

那是一股淡淡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血腥味。

这股味道很新鲜,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或者前天。它被人用湿布草草地擦拭过,大部分的气味都已经被泥土所掩盖,但依旧有一丝顽固的残存,如同阴魂不散的鬼魅,牢牢地附着在陶俑的每一个细微的孔隙之中。

而在这丝血腥味的更深处,还有另外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那是一种类似于腐烂的桃子、又夹杂着一丝苦杏仁的奇怪香气。它不属于泥土,不属于金属,更不属于活人的世界。

林岳的脑海中,猛地闪过师父让他背诵的、一本名为《发丘中郎将秘术》的古籍手抄本中的一段记载:“大墓多以水银为池,朱砂为泥,以养地气,其土色赤,触之如粉,是为‘红死土’。若墓室封闭千年,尸身不腐,其香料与尸气相合,遇空气则化,可生‘尸杏’之味,闻之令人头晕目眩,如中剧毒……”

“轰!”

林岳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阴森恐怖的地下世界:在闪烁着银色波光的水银池畔,几个盗墓贼在缺氧的环境中剧烈地喘息着,其中一人突然惨叫一声,栽倒在地,新鲜的血液,溅射在了刚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陶俑之上……

“师父……”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有些干涩和颤抖。

孟广义一直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他,看到他这副模样,眼神中闪过一丝关切,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林岳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道:“师父,东西是汉代的真品,没错。但是,这批货,来路不对劲!”

“这上面附着的,不是普通的黄土,是‘红死土’!只有在那些使用了大量朱砂和水银防腐的王侯级大墓里,才会有这种东西!”

“而且,”他指着陶俑上几处颜色略深的斑点,“这上面,有血!很新鲜的血迹,应该是二十四小时之内溅上去的,虽然被人擦过,但味道还留着!”

“最重要的是,我还闻到了一股味道……书上说,那是尸体在完全密闭缺氧的环境下,与墓中的防腐香料混合,突然接触到空气后,才会产生的‘尸杏’味。这说明,他们打开的是一个从未被盗掘过的、保存完好的主墓室!而且,为了这批货,他们死人了!”

听完林岳这番话,孟广义那张始终平静的脸,终于沉了下来。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寒冰般锐利。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径直走上前,在那堆器物中,直接拿起了那枚锈迹斑斑的青铜小印。他没有像林岳那样去“闻”,而是从旁边的水盆里,用指尖沾了一点清水,小心地涂抹在印章的底部。

在清水的浸润下,原本被锈迹和泥土覆盖的印文,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种古朴的小篆字体,虽然多有残缺,但依旧可以辨认出其中两个字——“申屠”。

孟广义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了。

他站起身,对着不远处那个正在假装张望、实则监视着这里的年轻人,招了招手。

那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孟广义将那枚铜印,随手扔回到那堆陶器之中,他的动作云淡风轻,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字一字地,敲击在那个年轻人的心脏上。

“东西,我看了。”

“你回去,告诉你家大哥。”

“这批货,是从一座布满了‘积沙-水银池’的汉代大墓里,刚刚‘起’出来的。而且,为了拿这几件不值钱的破烂,你们在底下,折了至少一个兄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直视着年轻人那张已经开始变色的脸。

“我们北派做生意,有自己的规矩。这种染了血的‘冲身货’,我们不碰。你让他,给我拿点干净的、真正能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来见我。否则,这生意,就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话音落下,那个年轻人,已经彻底呆立在了原地。他的双眼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睁得老大,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呆呆地看着孟广义,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一个收古董的老头,而是在看一个能够洞察阴阳、勘破生死的活神仙!

他们昨天深夜,在一个极其凶险的汉墓里,因为触动了流沙机关,并且中了墓室里的汞蒸气剧毒,当场就有一个兄弟陷在里面,没能出来!这件事,除了他们几个核心成员,外人绝不可能知道!

可是……可是眼前这个外地来的老头,仅仅只是看了一眼这些刚从墓里带出来的、沾着血和泥的破陶器,竟然……竟然就像亲眼所见一样,将他们在墓中那惨痛无比的经历,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这……这已经不是“掌眼”了,这是在“招魂”!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再也不敢多看孟广义一眼,转身就跑,连滚带爬,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赶,那仓皇狼狈的样子,与他来时那副倨傲的神情,判若两人。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那几件沾染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陶器,还静静地躺在地上,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刚刚发生的、不为人知的惨剧。

孟广义看着年轻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尽在掌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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