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帘被风吹起，带着初冬的寒意。周远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拆开左手的绷带。烧伤已经基本愈合，只留下几处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可可西里救援的纪念品。三个月过去了，但每当天气变化，那些伤痕仍会隐隐作痛。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而有节奏。周远迅速把绷带重新缠好，但已经来不及了。
又偷偷拆绷带？卓玛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束格桑花。她的腿伤已经痊愈，只是走路时还略微有些跛，医生说这是永久性的损伤。但此刻她眼中的责备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已经好了。周远有些心虚地展示他的手，你看，活动完全正常。
卓玛把花放在床头柜上，拉过他的手仔细检查：医生说至少要包扎到下周。她从包里拿出新的医用敷料，转性了？以前那个工作狂周远哪去了？现在居然急着拆绷带。
因为...周远看着卓玛低垂的睫毛，心跳突然加速，明天是天脊线的竣工仪式，我想...以最好的状态出席。
卓玛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熟练地缠绕绷带：你已经够好了。没有你，这个项目根本不会成功。
窗外，夕阳将雪山染成金色。周远鼓起勇气，用缠着绷带的手轻轻覆上卓玛的手背：不只是为了项目。我想...和你一起参加仪式。不是作为工程师和环保顾问，而是作为...周远和卓玛。
卓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温柔的笑意：我们本来不就是周远和卓玛吗？
我是说...周远感到喉咙发紧，这个比设计高压输电系统还难，我想正式邀请你，作为我的...女朋友。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周远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中学生，而不是一个获得过国际工程奖项的专业人士。
卓玛没有立即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影在夕阳中显得格外纤细却坚韧。
你知道吗，周远，她轻声说，藏族人相信，人的命运像天上的星星，看似随意分布，实则自有其轨迹。
周远的心沉了下去。这是拒绝吗？
卓玛转过身，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柔和表情：但有时候，两颗星星的轨道会交汇，产生比它们本身更耀眼的光芒。她走回床边，我愿意尝试，周远。和你一起。
周远感到一股暖流从胸口扩散到全身。他想拥抱卓玛，又怕弄疼她的腿伤，最终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不过，卓玛调皮地补充道，你得保证不再偷偷拆绷带。
我保证。周远认真地点头，然后忍不住笑了，作为交换，你也要保证不再独自深入危险地带。
那可不一定。卓玛眨眨眼，环保工作本来就有风险。不过...下次我会记得带更好的通讯设备。
两人相视而笑，窗外的最后一缕阳光悄悄溜走，留下满天星辰见证这个承诺。
第二天清晨，整个项目区洋溢着节日般的气氛。彩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铺着红地毯，几十名工人和技术人员穿着最整洁的工作服，脸上写满期待。
周远站在队伍最前方，身旁是张明和王铁军。他不断调整着领带的松紧度，这套崭新的西装让他浑身不自在。
放松点，张明低声说，又不是要你上台表演。
我倒宁愿上台表演。周远嘟囔着，至少不用穿这么紧的领带。
王铁军在一旁偷笑：周工，看那边。
周远转头，呼吸为之一窒。卓玛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传统藏袍，发辫上点缀着绿松石和珊瑚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缓步走来，腿伤造成的轻微跛行丝毫不减其优雅。
怎么样？周远小声问。
配你绰绰有余。王铁军拍拍他的肩，别搞砸了。
卓玛走到周远身边，轻轻整理了一下他歪斜的领带：紧张？
有点。周远老实承认，这是我参与的第一个从头到尾负责的大型项目。
会成功的。卓玛的声音很坚定，我感觉得到。
随着总公司领导、政府官员和媒体记者的陆续到来，仪式正式开始。一系列讲话后，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合闸通电。
现在，请项目技术负责人周远工程师启动系统。主持人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全场。
周远深吸一口气，走上主席台。面前的控制台上，一个红色的按钮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回头看了一眼台下的团队——张明鼓励地点头，王铁军竖起大拇指，林涛兴奋地举着手机录像。而卓玛...卓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信任。
周远按下按钮。
刹那间，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如同大地苏醒的呼吸。输电塔上的绝缘子串在阳光下闪烁，无形的电能开始沿着天脊线奔流。监测屏幕上的功率曲线平稳上升，最终稳定在设计值。
通电成功！技术员高声宣布。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工人们互相拥抱，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这一年多来的艰辛——高原反应、暴风雪、地震、技术难题——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周远站在台上，看着这些欢呼的面孔，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工程成就。不是专利，不是奖项，而是这群人共同的骄傲与喜悦。
仪式结束后是庆功宴。在临时搭建的大帐篷里，摆满了藏族特色美食和酒水。周远被一波又一波的祝贺者包围，酒杯不断被斟满又喝空。他看见王铁军正和几个老工人高歌藏族祝酒歌，林涛则被一群年轻技术员围着讲述项目中的惊险故事。
开心吗？卓玛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热腾腾的酥油茶解酒。
前所未有的开心。周远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地碰触到卓玛的手，一阵微小的电流似乎从接触点蔓延开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没有你，就不会有这个项目。
卓玛正要回答，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几名保安匆匆跑进来，在张明耳边低语了几句。张明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
怎么了？周远走过去问。
外面有抗议者。张明压低声音，说我们的输电线路影响了他们的神山。
周远和卓玛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跟着张明走出帐篷。营地大门外，约二十名藏族民众举着标语牌，安静地站着。标语上写着保护神山圣湖电力不要以信仰为代价等字样。
我去看看。周远说。
我和你一起。卓玛立刻跟上。
走近抗议人群，周远认出了领头的是个年长的藏族男子，穿着传统服饰，神情肃穆。
您好，我是项目技术负责人周远。他用藏语问候道，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老人有些惊讶于周远的藏语，态度稍微缓和：我是岗仁村的村长多吉次仁。你们的电线从我们的神山上方经过，这是对山神的不敬。
周远回忆了一下线路图：您指的是不是东南方向的那座独立山峰？我们确实在那里设置了一个中转塔，但已经避开了所有宗教场所。
不是寺庙问题。老村长摇头，整座山都是神圣的。电线从山顶跨过，就像一条锁链捆住了山神的脖子。
周远一时语塞。作为工程师，他考虑过地质条件、环保影响、技术参数，却从未想过山神的脖子这样的概念。
卓玛上前一步，用藏语与老村长交谈起来。周远虽然能听懂日常藏语，但他们交谈的语速太快，夹杂着许多方言词汇，他只能捕捉到、、等零星字眼。
交谈持续了约十分钟，最后老村长点了点头，对周远说：这位姑娘说得有理。我们不是反对电力，只是希望得到尊重。如果可能，请改变线路走向。
现在的线路已经是最优解。周远解释道，改变会带来技术和成本上的巨大挑战。
山神存在了千万年，而你们的电线才刚架起来。老村长平静地说，谁更应该迁就谁？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中周远的胸口。他看向卓玛，后者轻轻点头。
请给我们三天时间。周远最终说，我们会认真研究您的请求，并给出答复。
老村长满意地行了一个礼，带领抗议人群安静地离开了。
回到庆功宴，气氛已经大不相同。消息传得很快，原本欢乐的宴会现在笼罩着一层阴云。
别理他们，一位当地官员喝得满脸通红，大声说道，项目是省里批准的，合法合规。几个老头老太抗议算什么？
就是，另一位工程师附和，我们已经做了那么多环保让步，还要怎样？难道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再花几百万改线路？
周远注意到卓玛的表情变得僵硬。她放下茶杯，声音不大但清晰：对他们来说，那不是虚无缥缈，而是祖祖辈辈的信仰。
帐篷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卓玛身上。
我没有反对项目的意思。她继续道，只是建议至少听取他们的意见，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说得轻巧，财务主管冷笑，你知道改线路要增加多少成本吗？工期又要延误多久？
争论逐渐升温。周远看着卓玛独自面对一群工程师和官员的质疑，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神坚定却不带攻击性。他突然意识到，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卑不亢地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无论是保护藏羚羊还是尊重当地信仰。
够了。周远终于出声制止，今天是我们庆祝成就的日子，不是争论的时候。我承诺给岗仁村三天时间，这期间我们会认真研究他们的诉求。
张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周远：你有改线的备选方案吗？
没有现成的。周远承认，但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重新勘测设计。
宴会不欢而散。当最后一批客人离开后，周远和卓玛漫步在星空下的工地。远处，新建成的高压电塔在月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宛如一排列队的钢铁巨人。
谢谢你今天的支持。卓玛轻声说。
周远摇头：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说实话，我从未考虑过这样的因素。作为工程师，我们习惯用数据和逻辑思考问题。
而我的族人用信仰和传统看待世界。卓玛仰望着星空，两者不一定冲突，只是需要找到平衡点。
周远想起天脊线最初的设计理念——不是征服自然，而是与自然和谐共存。这个理念曾帮助他们解决了藏羚羊迁徙问题，现在或许也能应用于神山困境。
我有个想法。他突然说，如果无法改变线路走向，能否改变通过神山的方式？比如将架空线改为地下电缆，至少在山顶那段？
卓玛眼前一亮：这能解决捆住山神脖子的问题吗？
我不确定。需要和岗仁村的代表深入交流，真正理解他们的顾虑。周远诚实地说，但至少表明我们尊重他们的信仰，愿意寻找解决方案。
卓玛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周远。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颗明亮的星辰：知道吗，周远？这就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其他工程师只会计算成本和工期，而你...你愿意倾听土地的声音。
周远感到脸颊发热：是你教会我这样做的。
两人相视而笑，默契如同共事多年的伙伴，却又带着初为恋人的羞涩。远处，新架设的输电线路在夜色中静静延伸，将清洁能源从高原输向远方，如同大地的血脉，连接着过去与未来，传统与现代。
周远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神山问题只是最新的一道难题，未来还会有更多挑战。但此刻，站在星光下，身旁有卓玛相伴，身后有团队支持，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与平静。
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保持倾听与尊重，总能找到那条平衡之路——就像天脊线本身，不是对高原的征服，而是与高原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