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校尉那声充满杀意的冷哼，如同冰锥刺入楚默的耳膜，将他从短暂的、因木牍被打飞而带来的茫然中狠狠拽出！
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全身每一个毛孔！
对方的手，正按在剑柄上！那绝非虚张声势！对于这位司马校尉而言，斩杀一个屡次“推诿狡辩”、试图“蒙蔽上官”的卑微小吏，与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仅仅是因为……不耐烦！
理性？数据？真相？
在这些东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而此刻，在这些东西彻底失效之后，赤裸裸暴露出来的，便是最原始的、最纯粹的死亡威胁！
楚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前世无数次死亡的记忆——被弩箭射穿、窒息而亡、被毒酒烧灼、被友军踩踏、被环首刀斩首……那些冰冷、痛苦、恐怖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轰然涌上脑海！化作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不！
不能死！
至少不能现在死！不能因为这种毫无意义的“坚持”而死！
那点可怜的、试图讲道理的自尊心，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即刻降临的死亡面前，被碾得粉碎！
求生本能，以一种压倒性的、摧枯拉朽的姿态，瞬间主宰了他的一切！
几乎是条件反射！超越了思考！
楚默的脸上，那原本因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的表情，如同川剧变脸般，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熟练的、近乎谄媚和恐惧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僵硬而夸张，嘴角极力向上咧开，却因为肌肉的颤抖而显得异常怪异难看！
他的腰瞬间弯了下去，几乎成了九十度，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声音也变得尖利而急促，充满了讨好的哭腔，语无伦次地急声道：
“大人息怒！大人万万息怒！是下吏愚钝！是下吏不会说话！该打！该打！”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然真的抬起手，用并不重的力道，极其迅速地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是下吏糊涂！是下吏搬弄口舌！大人英明神武，岂是下吏能够蒙蔽的！”他飞快地说着，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拼命地将所有过错往自己身上揽，“龙将军天威赫赫，大军所向披靡！所需粮秣，乃天经地义！下吏……下吏就是拼了这条贱命，砸锅卖铁，拆了县衙，也绝不敢耽误龙将军和诸位将士的大事！”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自我贬低和毫无底线的保证：
“一千五百石！就一千五百石！大人放心！五日！不！四日！下吏定然备齐！定然备齐！若是短了一粒米，不必大人动手，下吏自己提头来见！”
他几乎要跪下去，用最卑微的姿态，最肯定的语气，试图熄灭对方眼中那冰冷的杀意。
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毫无骨气的变脸和保证，果然让司马校尉愣了一下。
他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一顿。那双冰冷锐利的鹰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和鄙夷。
他见过怕死的，见过推诿的，但变得如此之快、如此毫无底线、如此熟练谄媚的，倒是少见。这种极致的懦弱和奴性，反而让他觉得……恶心。
就像看到一摊糊不上墙的烂泥，连踩上去都嫌脏了靴子。
杀意，稍稍减退了一些。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一种极致的轻蔑和厌弃。杀这种人，确实脏手。
司马校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更重、更冷的哼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哼！算你识相！”
他彻底失去了和楚默废话的兴趣，甚至懒得再确认那句“四日备齐”是真是假——在他看来，这种废物的保证，毫无意义。届时若交不出，一并处理便是。
他不再多看楚默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眼睛的玷污。猛地转身，皮靴踩过地上那散落的、沾染了尘土的木牍，发出“咔嚓”的轻微碎裂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县令如同送走了瘟神，几乎虚脱在地，对着司马校尉的背影连声保证：“恭送大人！下官一定尽力！一定尽力！”直到马蹄声远去，他才猛地直起身，脸上那卑微谄媚的表情瞬间被极度的怨毒和恐惧所取代。他恶狠狠地瞪了弯腰撅臀、姿态滑稽地僵在原地的楚默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却也不敢再多做停留，仿佛怕楚默的晦气传染给自己，慌慌张张地也躲回了后堂。
官署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楚默一人。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九十度鞠躬的、极其卑微滑稽的姿势，一动不动。
仿佛一尊凝固的、充满了屈辱的雕像。
脸上那夸张谄媚的笑容，还僵硬地挂着，但眼神却早已空洞无物。
许久，许久。
他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器般，一点一点地直起腰。
脸上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假笑而微微抽搐，最终松弛下来，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麻木。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放到眼前。
看着这双刚刚还在谄媚讨好的、此刻却冰冷僵硬的手。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拍打自己脸颊时那微不足道的触感。
一股比死亡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自我厌弃**感，如同沼泽地里腐烂的气泡，从心底最深处咕嘟咕嘟地冒上来，弥漫到四肢百骸。
他为了活下去，终于……彻底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最鄙夷的样子。
然而，即便如此卑躬屈膝，如此放弃尊严，换来的，也仅仅是……多活四天。
不，甚至可能更短。
他知道，那所谓的“四日备齐”，根本是痴人说梦。那只是他情急之下，为了保命而喊出的、毫无意义的空头支票。
四天之后，或者更早，当司马校尉或者龙且本人发现被戏耍时，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绝望，并没有消失。
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屈辱”的尘埃。
他慢慢地环视这间昏暗、破败、堆满了无用简牍的官署。
然后，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地上那些被踩脏、踩裂的木牍碎片上。
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无声的弧度。
那是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笑容。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看到挥向自己的刀。
但他知道，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已经死了。
死得……无比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