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微亮，东方天际泛着鱼肚白，浓重如牛乳的雾气却依旧弥漫不散，将整个都城温柔地笼罩其中。
空气湿润粘稠，带着草木萌发后特有的清新与微凉，每一次呼吸都沁人心脾，却也因湿度过大而显得有些沉闷。
李镇岳勒马伫立在一处高坡上，身后是跟随他跋涉了整整半月的队伍。
一万五千名黑骑军精锐，以及数十名核心将领和幕僚。
这支曾经威震北境、令妖族闻风丧胆的铁军，如今虽只剩半数，但那股历经血火淬炼的肃杀之气，依旧如同实质般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连日赶路，人困马乏，将士们的甲胄内衬早已被汗水浸透，此刻在微凉的晨雾中蒸腾着丝丝热气。
连最神骏的战马都显得有些疲惫，喷出的鼻息在湿润的空气中化作短暂的白雾。
早在三日前，李镇岳派出的前锋快马便已持着他的印信抵达都城，向兵部及守城将领通报了大军行程。
因此，当这支疲惫却依旧令人生畏的黑色洪流出现在都城视野边缘时，并未引起恐慌，城防体系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透过流动的雾气缝隙，远处那座庞大如巨兽蛰伏的轮廓终于隐约可见。
高大巍峨的城墙若隐若现，城楼上的旌旗在雾中无力地垂着，连那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金顶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模糊不清。
“将军，是都城！”副将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也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
他指着那雾霭中的巨影，眼底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归家的光芒。
“嗯，终于……到了。”李镇岳低声应道，声音低沉得如同压在胸口的石头。
他微微眯起眼，试图穿透那厚重的白雾，看清城门的模样，看清阔别五载的家园。
盔甲下的身躯紧绷着，半月来的风餐露宿，此刻都化作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要将他压垮。
但那双眼眸深处，除了疲惫，更燃着两簇跳动的火焰！
一簇是归家的急切与渴望，另一簇……则是面对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的冷静与决心。
他此行回京，并非奉了圣旨召还，而是他作为骠骑大将军，这个虽无具体职司却地位尊崇的武将最高虚衔的拥有者。
在权衡北境局势后，主动做出的选择。
他戍守北境五年，血染征袍，如今儿子平安归来，他只想回家看看妻儿。
至于何时再离京，是否还需重返那苦寒之地……那便全凭他自己的心意了。
这份源自实力与地位的自主权，是他用五年血战换来的底气。
他身后，疲惫不堪的黑骑军将士们也都强打起精神。
他们知道，抵达都城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声音和盔甲细微的碰撞声在晨雾中回荡。
队伍无声地向前移动，靠近城门。
雾气如同轻柔的纱幔，缠绕着马蹄和人腿，带来丝丝凉意。
李镇岳的目光扫过身侧一个沉默的身影。
青莲依旧一身素衣，脸上那半张银色面具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
她怀里抱着一个蜷缩着沉睡的小小身影，正是那个在离火关传递消息的小乞丐。
小乞丐身上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夹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对即将踏足的未知毫无所觉。
“青莲姑娘。”李镇岳的声音在雾中显得有些遥远，“入了城，有何打算？”
他问得平淡，却包含着复杂的意味。
青莲的目光没有离开城门方向，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却毫无波澜：“将军不必费心。义父嘱托之事已了，我自有去处。”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孩子的去处，也请将军安置妥当。”
李镇岳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他抬头，目光再次投向那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的巨大城门。
厚重的城门紧闭着，巨大的门钉在雾气中如同怪兽的鳞片，冰冷坚硬。
城门前守卫森严，数排手持长戟的禁军士兵如同铁铸的雕像，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杀之气。
“站住！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城楼上传来一声厉喝，打破了凝滞的寂静。
声音在浓雾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语气中并无太多意外，显然已接到通报。
副将策马上前几步，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朗声回应，声音洪亮，穿透迷雾：
“骠骑大将军李镇岳，回京！”
简简单单四个字“回京”，却带着千钧之力！
骠骑大将军李镇岳，他想回来，便回来了！
这就是他身份所代表的份量！
城楼上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似乎被这简洁而霸气的宣告震住，随即才按流程问道：
“将军回京，大军按律当驻扎城外！可有兵部安置文书？”
副将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加盖着兵部大印的西山大营接收令，高高举起：“文书在此！大军将按律前往西山大营驻扎！”
城楼上沉默了片刻。雾气似乎在那一刻流动得更快了。
终于，“嘎吱——嘎呀呀——！！！”
沉重刺耳的绞盘转动声响起，巨大的城门如同沉睡的巨人，缓缓地向内开启一条缝隙。
缝隙越来越大，露出了门后幽深的甬道。甬道内光线昏暗，雾气似乎更浓了。
禁军士兵分列两旁，手中的长戟斜指向前，形成一条充满压迫感的通道。
李镇岳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晨露和草木气息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沉淀了无数权谋与血腥的复杂气息。
他转头对副将沉声下令：“传令！大军按文书所示，前往西山大营休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李镇岳身为骠骑大将军，理应统领天下兵马，可惜是个虚职。
连一兵一卒都无法调动。
而这黑骑军，则是李镇岳自己组建的，他拥有完整的自主统治权，也是逆穹帝许可的。
“末将领命！”副将肃然应道，立刻调转马头，向后方的大军传达命令。
李镇岳则轻轻一夹马腹，胯下神骏的战马“黑风”打了个响鼻，迈开了沉稳有力的步伐。
他身后，只跟着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卫，以及青莲和她怀中沉睡的孩子。
“进城！”
随着他低沉而坚定的命令，这支小小的队伍缓缓启动，马蹄声在空旷的城门洞内响起，低沉而压抑。
李镇岳的身影率先没入那浓雾弥漫的城门甬道，玄青色的披风在灰白的雾气中一闪而逝。
紧随其后的是青莲和她怀中沉睡的孩子，然后是亲卫……
当这支小小的队伍完全踏入城门，沉重的绞盘声再次响起。
“嘎吱——哐当！”
巨大的城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城外旷野的晨风与雾气，也隔绝了那支在浓雾中沉默肃立、如同钢铁丛林般的万五黑骑军。
都城的轮廓在浓雾中依旧朦胧。
但李镇岳知道，属于他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
东方天际刚透出一点蒙蒙的灰白。
李府内一片静谧，只有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划过庭院。
而白萱灵的院落里，空气却已带着一丝紧绷的严肃。
院中央，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口令，一丝不苟地挥动长剑。
“腕下沉！气要含于丹田，发于剑尖！”白萱灵的声音清冷而清晰，在薄雾弥漫的清晨格外有穿透力。
沐汐雪小脸绷得紧紧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咬着下唇，努力按照师尊的要求调整姿势，剑光在朦胧晨光中划出一道道略显滞涩的弧线。
此时，她心里委屈巴巴……
好不容易在子凡这里留宿一晚，本想偷个懒多睡会儿，结果天还没亮透就被师尊拎起来练剑了。
“起势！落雪无痕！”白萱灵目光如电，紧盯着沐汐雪的每一个动作。
隔壁院中，李子凡其实并未入睡。
他一直盘膝打坐，养神调息。
隔壁院中传来的剑风声，以及沐汐雪偶尔憋闷的轻哼，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唇角微扬，知道这是白萱灵在“收拾”这只小懒凤凰了。
他无声地起身，披上外袍，悄然翻过院墙，落在白萱灵院子的廊下，斜倚着柱子，饶有兴致地观看起来。
沐汐雪眼角余光瞥见了那道玄青色的身影，心里更苦了三分。
被师尊盯着练剑已经够紧张了，现在又被子凡看着出糗……
她小脸微红，手上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能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让剑招看起来更流畅一些。
白萱灵自然也看到了李子凡，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继续将注意力放在沐汐雪身上。
她的严格是刻在骨子里的，尤其在教导沐汐雪时，容不得半点马虎。
剑之一道，容不得半分懈怠，基础不牢，日后便难有寸进。
晨光熹微，院中雾气随着天光渐亮而缓缓褪去。
当沐汐雪终于将一套繁复的剑诀完整演练完毕，收剑站定，小脸已是通红，额发也被汗水浸湿了几缕。
她微微喘着气，偷眼看向姐姐和白萱灵。
“尚可。”白萱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回风拂柳’一式，腰力未至，还需多加练习。”
“是，师尊。”沐汐雪乖乖应道，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李子凡这才笑着走上前，递过一方干净的丝帕：“辛苦了，小凤凰。练得不错。”
沐汐雪接过帕子，擦着汗，小声嘟囔：“子凡你就知道看热闹……”
“热闹好看，但练功更重要。”李子凡揉了揉她的发顶，惹得她抗议地扭了扭头。
此时，天已大亮，浓雾散尽，庭院一片清明。
下人适时送来了精致的早膳。
清粥小菜和点心羹汤。
于是，三人就在石桌旁，边聊边吃了起来。
饭毕后，李子凡便提议去看看安置好的鲛人们。
不到片刻，他们来到府中一处较为僻静、靠近水塘的新院落。
院门开着，远远便能看到蜃璃正坐在院中石凳上，细声细气地和几位围坐的鲛人说着什么。
经过一夜的休整和蜃璃的安抚，加上李子凡昨日神奇的疗伤手段，这些饱受折磨的鲛人们虽然眼中仍有惊惧残留。
但情绪已稳定了许多，不再像昨日那般瑟缩绝望。
见到李子凡三人走进来，蜃璃立刻站起身，眼中满是感激和依赖：
“子凡哥哥！白姐姐！雪儿姐姐！”
那几位鲛人也有些紧张地跟着站了起来。
她们互相看了看，最后在一位年长些的鲛人带领下，竟然齐齐对着李子凡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鲛人古礼。
双手交叉抚于胸前，深深躬身，额头几乎触到膝盖，姿态优美而虔诚。
“谢……谢恩公大德……”年长的鲛人声音还有些沙哑颤抖，但眼神真挚，“救下……救下我们的公主……收留我们……此恩……永世不忘……”
其他鲛人也跟着重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
李子凡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温声道：“不必如此，快请起。这本就是李府对不住你们，是李府监管不力，才造下如此孽债，该是我向你们赔罪才对。”
他语气诚恳，没有丝毫居高临下。这让鲛人们紧绷的心弦又松了一些。
李子凡环视了她们一圈，看着她们身上虽已愈合但依旧留下痕迹的伤疤，以及眼中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心中已有决断。
他开门见山道：
“诸位，如今你们既已脱离苦海，身体也恢复了些，关于日后去处，我有些想法，想听听你们的意愿。”
鲛人们都紧张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其一。”李子凡道：“若你们愿意留在李府，我保证，你们会得到最妥善的安置和尊重。”
“你们可以安心休养，无需担心安全。若有心出力，府中也可以为你们安排合适的差事。”
他顿了顿，详细解释道：“你们鲛人鳞片会自然脱落更新，长发也会生长。若你们愿意，府中可以定期收集这些自然脱落之物，用以织造鲛绡。”
“还有，你们天生擅长音律、辨识水脉、培育水植，这些都可以是你们的工作。”
“我保证，所有劳作皆出于自愿，报酬丰厚，绝无强迫虐待，更不会有半点伤害你们身体的行为。”
“你们在李府，便如宾客，行动自由，一应供给皆按上宾之礼。”
这番话让鲛人们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收集自然脱落的鳞片和剪下的长发？这与苏婉那剥皮剔骨、敲髓吸髓的手段，简直是天壤之别。
“其二。”李子凡看着她们眼中瞬间燃起的希冀，说出了另一个选择，“若你们思念故土，渴望回归东海家园，我也可以设法安排船只和人手，送你们平安归去。”
“回家！”
“回东海！”
几乎在李子凡话音落下的瞬间，鲛人们眼中压抑已久的对家乡的思念和渴望如同决堤洪水般爆发出来。
她们激动得互相抓住对方的手，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滚滚落下。
那晶莹的泪珠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光，落地化作小小的珍珠，滚动在青石板上。
“恩公！我们……我们想回家！”年长的鲛人泣不成声，深深拜伏下去，“求恩公……送我们回东海吧！”
“求恩公送我们回家！”其他鲛人也纷纷拜倒。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任何一条鲛人选择留下。
那幽暗的囚牢、冰冷的铁链、剥鳞拔发的剧痛，早已在李府打上了难以磨灭的恐惧烙印。
纵使李子凡承诺得再好，对她们而言，这李府深处依旧是吞噬了她们无数同族、充满了血腥和绝望的魔窟。
只有那辽阔、自由的蔚蓝大海，才是她们唯一的救赎和归宿。
蜃璃看着族人们激动的泪水和迫切的渴望，眼圈也红了。
她走上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属于王族血脉的安抚力量和信任：
“大家别哭了，子凡哥哥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他说送我们回去，就一定会平安送我们回去！我们安心在这里等着就好！”
李子凡看着眼前跪伏一地的鲛人，心中并无不快，只有深深的怜悯和理解。
他点点头，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丫头说得对。既然诸位都愿归家，我李子凡在此承诺，定会送你们平安回到东海！”
他上前一步，再次扶起那位年长的鲛人：“不过，送你们回家需要做些准备，比如安排稳妥的船只，避开沿途可能的危险。”
“这需要一些时日。在这期间，你们安心在此休养，将身体彻底养好。”
“所有的用度开销，都由李府承担，算是对你们造成的伤害，做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补偿。”
“你们无需有任何顾虑，只管安心住下，待我安排妥当，即刻送你们启程。”
这番承诺如同定心丸。鲛人们闻言，激动得浑身颤抖，连连叩谢：“谢恩公大恩！谢恩公慈悲！”
就在院中弥漫着感动与希冀的气氛时，一个李府管事脚步匆匆地奔入院中，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紧张，声音都有些变调：
“大公子！白姑娘！沐姑娘！快……快到前厅！家主……家主快回来了！”
“老太爷已命阖府上下，速速准备，前往正门恭迎家主回府！”
“父亲快到了？”李子凡微微一怔，脑海中瞬间掠过一些极其模糊的轮廓。
白萱灵和沐汐雪也神色一肃。
大将军李镇岳回府，这绝对是震动整个李府乃至都城的大事！
沐汐雪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显得有些紧张。
“那走吧。”李子凡深吸一口气，对白萱灵和沐汐雪说道。
他转身又对鲛人们和蜃璃安抚地点点头：“你们安心待着，外面人多，莫要出去。”
说罢，便与白萱灵、沐汐雪快步向正门方向走去。
院中，只剩下鲛人们激动过后略显茫然的脸，以及满地散落的、如同她们此刻心情般晶莹又脆弱的细小珍珠。
蜃璃看着李子凡离去的背影，挺直了脊背，转身面对族人们，小脸上带着坚定和安抚：
“都听见子凡哥哥的话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养，把身体养得棒棒的，等子凡哥哥安排好了船，我们就能回家了！”
那年长的鲛人望着蜃璃，又望了望府邸深处隐约传来的喧嚣人声，再低头看看地上象征她们悲伤与希望的泪珠。
最终用力地点点头，眼中带着对公主的信赖和对未来的憧憬：“嗯……回家……”
有公主在，有恩公的承诺在，这一次，她们真的能回家了。
李府上下，随着家主李镇岳的归来，瞬间进入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的氛围。
一场新的风暴，似乎正伴随着这位铁血大将军的马蹄声，悄然降临。
而风暴的中心，那个阔别“家”多年的男人与那个对“父亲”无比陌生的儿子，即将迎来一场意义非凡的会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