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位于观星阁建筑群的东南边缘,是一处独立的小院。
院墙不高,爬满了枯黄的藤蔓,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石。
推开虚掩的木门,里面是两间并排的厢房和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果然种着几丛翠竹,只是时值深秋,竹叶也染上了些许黄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衬得院落更加清寂。
领路的灰衣弟子将程知行带到左侧厢房门口,推开房门:“程匠人请在此歇息。每日三餐会有人送来。若无召唤,请勿随意离开院落。阁中多有禁制阵法,以免误伤。”他的语气平淡,交代得却很清楚。
程知行点点头,道了声谢。
那弟子也不多言,躬身一礼后便转身离去,还顺手带上了院门。
程知行听到门外并未落锁,但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薄膜阻隔的感觉在门扉闭合的瞬间一闪而逝——是阵法,不是物理锁闭,却更胜之。
他走进厢房。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洗漱用的铜盆架。
床铺干净,桌椅无尘,窗户半开,能看到天井里的竹影。
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个普通的客舍,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监视和隔绝的感觉,却如同空气般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程知行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缓步走到窗边,仔细打量着窗外的院落和更远处的景物。
从这里,能看到观星阁主体建筑的飞檐一角,以及远处那座高耸的浑天仪塔。
视野不算开阔,但基本的方位和距离感可以建立。
他回到桌边坐下,开始梳理刚才与司徒玄交锋的每一个细节,评估自己可能留下的破绽,以及司徒玄可能的下一步行动。
对方没有找到确凿证据,这是肯定的。
否则以司徒玄的地位和心性,绝不会仅仅将他“安置”在客舍。
但他对自己的怀疑,尤其是对“知识来源”和“紫金山经历”的怀疑,绝不会因此打消。
将自己留在观星阁,本身就是一种控制和持续观察。
那么,司徒玄会如何“观察”?
明面上的监视自然不必说。
暗中的手段呢?
这间屋子,这个院落,甚至自己身上,是否已经被下了某种追踪或监听的法术印记?
程知行对玄学手段了解有限,但他知道,以司徒玄的能耐,要做到这一点轻而易举。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衣袖,又感受了一下周身,没有任何异样。
但这恰恰是最令人不安的——你不知道危险以何种形式、藏于何处。
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南华郡,与林暖暖她们汇合,然后……再做长远打算。
留在观星阁,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但如何离开?
硬闯绝无可能。
只能等,等一个机会,或者……等三皇子那边的反应。
程知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需要信息,关于观星阁内部运作的信息,关于自己目前处境更准确的信息。
他开始仔细观察房间的每一个细节:墙壁的纹理、地面的石板接缝、屋顶的椽木走向……试图找出可能的监视节点或阵法脉络。
同时,他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分辨风声、竹叶声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声响。
时间在寂静和警觉中缓慢流逝。
午时刚过,院门处传来轻微的动静,一名低阶弟子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默默将几样简单的饭菜和一碗汤放在天井的石桌上,对程知行躬了躬身,便又无声退去。
饭菜寻常,两菜一汤,白米饭,分量足够。
程知行没有立刻去吃,他先是用银簪(这是他随身携带的、为数不多的几件物品之一,之前搜身时未被收走)试探了饭菜和汤水,又仔细闻了闻气味,确认没有异常,才慢慢吃完。
他需要保持体力,也需要维持正常的行为逻辑,避免因过度紧张而做出惹人怀疑的举动。
饭后,他回到房间,和衣躺在床铺上,闭目养神,耳朵却始终保持着警觉。
下午,又有弟子送来一壶热茶。
程知行同样检查后饮用。
整个下午,除了送饭送茶的弟子,再无人来访。
院落里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铜铃清音。
这种刻意的寂静和“正常”,反而让程知行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司徒玄在等什么?
等自己焦躁?
等自己露出马脚?
还是在等外界的某些变化?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那名领他来听竹轩的灰衣弟子再次出现在院门口。
“程匠人,阁主有请。”
又来了。
程知行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跟着弟子出了院门。
这次去的不是之前的偏厅,而是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了一处更为开阔的厅堂。
厅堂四面开窗,窗外是悬崖云海,落日余晖将云层染成金红,景色壮丽非凡。
厅内没有太多陈设,只在中央设了一张圆几,几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司徒玄正坐在几旁,独自斟茶。
“坐。”
司徒玄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比上次似乎温和了些许,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
程知行依言坐下。
“山中清寂,可还习惯?”
司徒玄递过一杯清茶,茶香袅袅。
“劳阁主挂心,一切都好。”
程知行双手接过,道谢。
“程匠人于格物之道,颇有天分。那些气压、路径偏差之说,虽闻所未闻,细想之下,却也有几分道理。”司徒玄慢慢品着茶,仿佛真的在闲谈,“不知程匠人对星象历法,可有涉猎?”
话题转到了星象。
程知行心中警铃微作,谨慎答道:“星象高深,关乎天命国运,草民不敢妄言。只是幼时也曾仰观星空,惊叹其浩瀚与规律。”
“规律……”
司徒玄咀嚼着这个词,目光投向窗外翻滚的云海与逐渐显现的星辰,“天地万物,皆有其律。观星阁所求,便是勘破这星律,以应人事,以定国本。”
他顿了顿,看向程知行,“程匠人以为,这星律,是亘古不变,还是……也会受人扰动?”
这个问题,看似探讨哲学,实则暗藏机锋。
是在试探他对“人为改变地脉(星律的一种映照)”的看法?
还是更广义的,对“干预天道”的态度?
程知行沉吟片刻,答道:“草民浅见,星移斗转,自有其宏大轨迹,非人力可轻易动摇。然人事纷繁,偶有微澜,或能映照于天,亦未可知。如同静湖投石,石虽小,亦能漾开层层涟漪,只是这涟漪终究会归于平静,难改湖之深广。”
他将“人力干预”的影响限定在“微澜”和“涟漪”的层面,强调其短暂和有限性,既符合一个“凡人”的认知,也隐晦地表达了对“大规模扰动”的否定。
司徒玄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他放下茶杯,忽然问道:“程匠人可曾想过,留在观星阁?以你之才思,若得点拨,于阵道、器造之上,或能另辟蹊径,成就一番事业。远胜于在南华郡制香贩盐。”
招揽?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程知行心中念头急转,脸上露出受宠若惊却又惶恐的神色:“阁主厚爱,草民惶恐。只是草民才疏学浅,于修行之道更是一窍不通,唯有些许匠作微末之技,恐难堪大用,有负阁主期望。且草民居于南华,尚有家人友朋牵挂,实难割舍。”
他拒绝了,理由合情合理,姿态放得足够低。
司徒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极轻,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程知行的心神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荡。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司徒玄的语气恢复了平淡,“程匠人既心系南华,本座也不便强留。今日请程匠人来,一是品茶闲谈,二来,也是告知,关于紫金山地气之事,初步查证,或与山中几处天然磁石矿脉紊乱有关,程匠人当日所感‘异常’,想必也源于此。此事已可了结。”
了结?
程知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兴师动众,将自己从南华郡弄到建康观星阁,一番审问试探之后,就这么轻飘飘地“了结”了?
“草民当日鲁莽入山,惊动阁中,实在惭愧。”程知行连忙起身行礼。
“不知者不怪。”
司徒玄摆摆手,“三殿下那边,本座自会去信说明。程匠人若无他事,明日便可安排车马,送程匠人回南华。”
“谢阁主体谅!”
程知行深深一揖,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反而更加警惕。
这绝非司徒玄的风格。
如此轻易放人,背后必有深意。
“不过,”司徒玄话锋一转,程知行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临别之前,本座有一言相赠。天地广大,玄机深藏。程匠人既有缘窥得门径一二,当知谨言慎行之要。有些事,不知为福;有些路,不走为安。”
这是警告。
赤裸裸的警告。
让他忘了紫金山的事,别再追查,也别再试图触碰任何与观星阁、与更高层次秘密相关的东西。
“阁主教诲,草民铭记于心。”
程知行低眉顺目。
“去吧。”
司徒玄挥了挥手,重新拿起茶杯,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不再看他。
灰衣弟子再次出现,引着程知行退出了厅堂。
回听竹轩的路上,程知行脚步平稳,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
司徒玄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是真的因为没找到证据,又顾及三皇子,所以暂时放手?
还是说,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或者……
他有了新的计划,而自己这个“鱼饵”,暂时放回水里,才能钓出更大的鱼?
无论如何,能离开观星阁,总归是好事。
至少获得了暂时的行动自由,也有了与外界联系的可能。
这一夜,程知行几乎未眠。
他仔细检查了自己所有的随身物品,又反复感应周身,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但他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那名灰衣弟子便来敲门,告知车马已经备好,在山门外等候。
程知行没有携带任何行李——他本就没有。
他跟着弟子,沿着来时的青石山道,一步步走下独乐山。
清晨的山间弥漫着薄雾,观星阁的建筑在雾中若隐若现,更添几分神秘与疏离。
山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青篷马车,与来时那辆相似,只是车夫和护卫换成了观星阁的普通仆役和护卫弟子。
程知行登上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内外视线。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独乐山,朝着建康城外而去。
车厢内,程知行闭目靠在厢壁上,直到马车彻底离开观星阁势力范围,驶入官道,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一片沉凝。
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结束。
而就在他离开听竹轩,走向山门的那一刻。
观星阁最高处,那座浑天仪塔的顶层。
司徒玄负手立于巨大的、缓缓运转的青铜浑天仪前,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塔壁,追随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他的指尖,一缕比发丝还要细千百倍、几乎完全透明的黑色幽光,如同活物般蜿蜒游动。
这缕幽光,是他昨夜在程知行离开那处观云厅堂时,借那一声轻叹的微妙神魂波动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弹入程知行衣领褶皱深处的。
这不是攻击法术,甚至没有半点法力波动。
它更像是一个极其精密的“标记”或“信标”,与施术者有着超越距离的神秘联系。
只要这缕幽光不被发现和驱除,无论程知行走到天涯海角,司徒玄都能大致感知到他的方位,甚至……在某些特定条件下,窥得他身周一定范围内的气息变化和能量扰动。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司徒玄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青丘血脉的灵狐……还有这个古怪的匠人。你们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本座,很有耐心。”
他抬手,轻轻按在浑天仪中央那颗代表“紫微帝星”的晶石上。
晶石微微一亮,塔外云海翻腾,仿佛在应和着他的心念。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离建康城越来越远。
程知行若有所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颈衣领处,触感如常。
但他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不安,却如同附骨之疽,始终萦绕。
他脱身了,却又仿佛陷入了一张更大、更无形的网。
(第122章 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