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终于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那里面不再是平日里的冷静与疏离，而是某种同病相怜的沉重，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欢迎来到地狱，虞法医。”他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从你弟弟失踪那天起，你就已经是这场战争的一员了。只是，直到今天，你才拿到入场券。”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哭泣。
专案组的会议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更像一个被遗忘的仓库角落。位于市局大楼顶层最偏僻的尽头，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遮挡了大部分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冷掉的咖啡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气息。
没有常见的白板、线索图或者兴奋讨论的警员。只有几张陈旧的书桌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卷宗，像一座座沉默的、承载着无数悲剧的坟墓。
老李队长坐在主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刀刻，里面填满了疲惫与某种顽固的、不肯熄灭的东西。他听完虞倩颤抖着、尽可能客观地陈述完在第七名受害者大脑发现异常符号，以及陈默之后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久久没有言语。他只是用那双看透了太多罪恶与悲伤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虞倩，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下点头，沉重得仿佛有千钧之力，彻底坐实了陈默的话，也击碎了虞倩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侥幸。
“虞法医，”老李的声音沙哑，带着常年吸烟留下的浑浊感，却又奇异地有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陈默说的，是真的。”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早已褪色的咖啡杯，杯壁上隐约可见一个卡通图案，模糊不清。“这个符号，我们内部称之为‘衔尾蛇之印’，是‘记忆捕手’留下的标记。”
“记忆捕手……到底是什么？”虞倩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一个我们追踪了多年，却始终如同镜花水月的组织。”接话的是林薇，犯罪心理侧写师。她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套装，妆容精致，但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如同精心遮盖却依旧透出的疤痕。她将一份薄薄的档案推到虞倩面前。“他们不为钱，不为仇，至少不为我们能理解的寻常动机。他们选择的受害者，看似随机，年龄、性别、背景毫无规律，但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拥有某种极其珍贵，或者极其特殊的‘记忆’天赋。”技术专家张辰从他那堆闪烁着幽蓝光芒的电脑设备后抬起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片。他的语气带着技术宅特有的冷静，但敲击键盘的力度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过目不忘，超强心算，绝对音感，甚至是某种近乎预知的直觉……第七名受害者，赵明，是一个能在极短时间内掌握并精通任何复杂器械操作的机械天才。”
虞倩翻开档案，赵明生前的照片映入眼帘，一个笑容腼腆的年轻人，眼神清澈。她想起解剖时看到的他那双布满细小伤痕和老茧的手，那是长期与精密器械打交道的证明。
“记忆捕手……捕捉这些天赋？”她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
“更像是‘提取’，‘储存’，甚至‘移植’。”法证专家苏瑾轻声补充。她气质温婉，但此刻眼神锐利如刀，正小心地用镊子摆弄着从之前受害者衣物上找到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纤维。“我们怀疑，他们掌握了一种远超现有科技水平的技术，能够直接对大脑皮层进行操作，那个荧光符号，可能就是某种……‘手术’后的标记，或者，是他们定义‘作品’完成度的标签。”
“作品……”虞倩胃里一阵翻搅。
“对，作品。”陈默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他靠在窗边，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指尖夹着的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在犯罪，而是在创造‘艺术品’，收集世界上最独特的‘记忆’瑰宝。而我们，”他顿了顿，烟雾缓缓吐出，“我们都是他们‘作品’留下的残渣，是被他们夺走了重要之物的、活着的证据。”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老李队长摩挲咖啡杯的手停顿了，那下面压着一张他女儿三岁时的照片，笑得像个小太阳。林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无名指，那里曾经戴着一枚承诺永恒的戒指。苏瑾的妹妹，曾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年轻画家，失踪后，她的画室里只剩下一幅未完成的、背景里隐藏着扭曲沙漏符号的肖像。张辰最得意的学生，那个能在网络世界中如鱼得水的天才少年，在一次虚拟追踪中彻底消失，只留下一段被加密的、结尾带有同样符号的代码。林峰关系最好的线人，那个对城市黑暗面无所不知的“活地图”，在传递最后一条关于某个地下交易点的信息后人间蒸发，信息末尾，有一个用血画下的、潦草的沙漏。
每一个人，都背负着一段被强行撕裂的过去，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虞倩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平日里或严肃、或冷静、或温和的同事，此刻在他们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同源的痛苦、愤怒，以及一种被漫长岁月磨砺得异常坚韧的、复仇的火焰。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紧紧攥住了手中那个小小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从弟弟可能存在的痕迹旁取下的样本。冰冷塑料膈应着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力量。
“我需要做什么？”她抬起头，眼神里的惊惶与动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冷静。
老李队长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首先，活下去，虞法医。”他沉声说，“并且，准备好面对你可能完全无法理解的……真相。”
陈默掐灭了烟，从阴影中走出，他的眼神与虞倩在空中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