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阴雨，让小镇本就压抑的空气更添了几分粘稠的湿冷。雨水敲打着残破的瓦片，汇聚成细流，从屋檐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嗒…嗒…嗒…，单调而执拗，如同敲打在人心坎上。
陈长生坐在自家门槛上，就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默默擦拭着那柄柴刀。刀身上的血污和雨水混杂，变得粘腻，需要极大的耐心才能一点点擦净。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眼神专注，仿佛这世上最重要的事，便是让这冰冷的铁器重现锋芒。
这几日，他依旧每日进山。
收获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带回些山鸡野兔，坏的时候，只能找到些苦涩难以入口的块茎和干瘪的野果。山林仿佛真的被某种无形的阴影笼罩，生机正在加速流逝。
每一次回来，他依旧会将大部分收获，沉默地分发给最需要的几户人家。过程依旧沉默而尴尬，人们依旧恐惧地躲避他的目光，飞快地取走食物，然后紧紧关上门。
但某种极其细微的变化，或许正在发生。至少，当他扛着猎物走过街道时，那些从门缝后投来的目光里，纯粹的恐惧似乎淡了一丁点，掺杂了更多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将擦得锃亮的柴刀放在一旁，拿起另一柄从溃兵身上得来的、刃口有些卷边的猎刀，继续擦拭。
雨声淅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调的声响和他手下缓慢而稳定的摩擦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不同于雨滴敲击的异响，穿透雨幕，传入他耳中。
是……咳嗽声。
压抑的、沉闷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艰难挤出来的咳嗽。来自隔壁——铁山的家。
陈长生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侧耳倾听。
那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痰音，咳得似乎很痛苦，但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无意识的、濒死般的呻吟，而是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挣扎和难受。
他沉默地听了片刻，然后放下猎刀，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小陶罐，里面是用前几天采来的、最普通的清热草药熬成的汁液，已经凉透了。
他端起陶罐，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破门，走入了细密的雨帘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毫不在意。
走到铁山家院外，那扇破门虚掩着。他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泥泞更甚，杂草被雨水打得耷拉着脑袋。屋内比外面更显阴暗潮湿，那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草药味的浑浊气息愈发浓重。
铁山没有像往常一样瘫倒在床上或蜷缩在草堆里。
他居然……坐起来了。
就坐在那张破床的床沿上，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凌乱油腻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身上胡乱盖着一件硬邦邦、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袄子，庞大的身躯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住地颤抖，每咳一声，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牵扯着那道狰狞的伤疤也跟着扭曲。
地上，扔着几个空了的酒坛，还有一个被打翻的破碗，里面黑糊糊的药渣洒了一地。
陈长生沉默地走过去，将手里的陶罐放在床边唯一一张没倒的破桌上。
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铁山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嗬嗬声，依旧没有抬头。
陈长生拿起桌上另一个缺口的大碗，倒了大半碗深褐色的冰冷药汁，递到铁山面前。
药汁散发着苦涩清冽的气味。
铁山低垂的头颅动了一下，似乎闻到了味道。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想要接过碗，但那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无法稳稳拿住。
陈长生没有收回手，只是稳稳地端着碗，沉默地等着。
铁山试了几次，最终放弃了，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依旧低着头，凌乱的发丝后，传出他沙哑得几乎撕裂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没……没用……喝……喝再多……也……也救不回来……”
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弃。
陈长生端着碗的手稳如磐石，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能止咳。”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铁山死寂的心湖。
铁山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像是被这三个字刺痛了，又像是被某种东西狠狠戳中了内心最深处。他一直低垂的头颅，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
动作艰难得仿佛脖颈已经锈死。
油腻打绺的头发向两边滑落，终于露出了他那张脸。
憔悴，枯槁，胡子拉碴，那道伤疤依旧狰狞可怖。
但不同的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不再是全然的空洞和麻木。此刻，那里面积蓄着浑浊的泪水，眼眶通红，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剧烈挣扎的情绪——有痛苦，有悔恨，有绝望，但更深的，是一种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和不甘！
他的目光，终于不再是涣散的，而是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最终，死死地盯住了站在他面前的陈长生。
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上的肌肉扭曲，那道伤疤像活过来的蜈蚣般蠕动。
他看着陈长生，看着这个“死而复生”、沉默地扛起一切、如今又端着一碗苦药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积蓄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他猛地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破碎不堪、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和生命的低吼：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他妈……要回来啊？！！”
声音沙哑撕裂，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针对他自己的愤怒。
“你回来了……有什么用？！啊？！”
“依依……依依她回不来了！！！”
“老子……老子他妈是个废物！！连个女娃娃……都护不住！！！”
“就该……就该让那些杂种……把老子也一起砍死！！！”
他情绪彻底失控，涕泪横流，像个迷路后绝望崩溃的孩子，挥舞着无力的手臂，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和伤腿，语无伦次地嘶吼着，发泄着积压了一年的痛苦、自责和绝望。
陈长生就站在那里，端着那碗药，沉默地看着他发泄，一言不发，如同狂风暴雨中一块沉默的礁石。
直到铁山吼得声嘶力竭，只剩下无力的哽咽和喘息，身体因为脱力和激动而摇摇欲坠。
陈长生才上前一步，依旧将那只碗，稳稳地递到他的嘴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吃药。”
铁山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陈长生，瞪着他手里那碗深褐色的、苦涩的药汁。
半晌，他猛地低下头，像是认命了，又像是赌气，就着陈长生的手，张开嘴，“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将那冰冷的、极苦的药汁灌了下去。
药汁顺着他杂乱的胡须流淌，混合着眼泪和鼻涕，狼狈不堪。
一碗药尽，他猛地推开陈长生的手，趴在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陈长生收回空碗，放在桌上，依旧沉默地站着。
咳嗽声渐渐平息。
铁山瘫软在床沿，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刚才那场爆发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屋内，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过了很久很久。
铁山极其缓慢地、再一次抬起头，看向陈长生。眼中的狂乱和崩溃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过一回般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弱的、残烬般的清醒。
他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嘶吼，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外面……雨停了没？”
陈长生转头，看向门外。
雨，不知何时，竟然真的小了，只剩下零星的雨滴，从屋檐坠落。
天光，似乎也亮了一丝。
“快了。”他回答道。
铁山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门外那方小小的、渐渐放亮的天空，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弱的亮光，似乎也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他，终于从那个醉生梦死的噩梦中，
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