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15日, 农历九月廿六, 宜:嫁娶、开光、出行、解除、出火, 忌:置产、安床。
我叫招弟。
这个名字是奶奶叫开的。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娘……娘当时抱着我,眼泪滴在我皱巴巴的小脸上,烫烫的。
我们住在云南的一个山洼洼里,房子是阿爹和他兄弟一起盖的,木头和土坯混着,冬冷夏热。窗外总是有厚厚的绿,山是绿的,树是绿的,连空气好像都带着一股青苔的、湿漉漉的绿味儿。我很怕那种看不到边的绿,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在偷偷看着我们家,看着我。
我知道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或者说,我不该是个女孩。
阿奶说,我们老陈家不能断了香火。阿爹是独苗,到了他这里,必须生个男娃。
可是娘先生了我姐姐,盼弟。名字挺好听,可没盼来弟弟。隔了两年,又生了我,招弟。
结果,我还是个妹妹。
阿奶的脸,从我记事起,就是一块僵硬的、布满皱纹的石头。她很少对娘笑,更少对我和姐姐笑。她的眼睛像两枚生锈的钉子,看着娘的时候,像是要把娘钉在墙上;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像被山里的凉风钻透了骨头。
阿爹呢?阿爹总是沉默的,像屋后那头老水牛,只知道低头干活,犁地、砍柴、伺候那几亩薄田。他累了回来就喝酒,那种自家酿的、味道很冲的包谷酒。喝多了,他会看着我和姐姐叹气,那叹气声沉甸甸的,压得我小小的胸口发闷。
娘……
娘是家里最忙的人,也是脸色最苍白的人。她要做饭、洗衣、喂猪、收拾屋子,还要伺候阿奶和阿爹,照顾我和姐姐。她的腰好像总是直的,微微弯着,像一根承受了太多重量的细竹子。她偶尔会偷偷抱我,用她粗糙却温暖的手摸我的脸,嘴里哼着听不清词的山歌。那是我最安稳的时候。
可是,最近不一样了。
娘的肚子又大起来了。
阿奶盯着娘的肚子,眼神不再是钉子,而变成了一种混合着焦灼和期望的火苗。她找来了村子东头的王婆子,据说她会摸胎,一摸就知道是男是女。
王婆子来的那天,屋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草药味。她那双干枯得像鸡爪子的手,在娘圆滚滚的肚皮上摸了很久,很久。我躲在门缝后面偷看,看见王婆子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阿奶脸上的火光,一点点熄灭了。
“像是……还是个女娃。”王婆子的声音沙哑,像夜猫子叫。
阿奶没说话,猛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脚边的小板凳,回了自己屋,“砰”地关上了门。
那声关门声,像一块巨大的冰,砸进了我们这个本就寒冷的家。
从那天起,家里的空气好像冻住了。
阿爹喝酒更凶了,眼神浑浊,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对着娘吼叫。
阿奶则彻底不跟娘说话了,吃饭时把碗筷摔得砰砰响。她看娘的眼神,不再是厌恶,而是……一种让我害怕的东西,我说不清楚,就像山里人看着一头不能下崽的母畜。
娘变得更沉默了,脸色也更苍白。她常常一个人发呆,摸着肚子,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看什么。有时候,我会发现她在偷偷抹眼泪。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山里的绿变得更深,更暗,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蹲在院子里玩泥巴,用湿泥巴捏小碗。姐姐在屋里写作业,阿爹出去了,阿奶在隔壁和几个老太太嘀嘀咕咕。
娘坐在门槛上,做着针线活,是在给未出生的妹妹做小衣服。她的动作很慢,一针,一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忽然,她停住了手,抬起头,望着远处墨绿色的山峦,喃喃自语。声音很轻,但我离得近,听见了。
“心不狠,生不了男丁……”
这句话,我好像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以前不懂,只觉得这话硬邦邦的,带着一股寒气。可现在从娘嘴里说出来,配上她那种空洞又绝望的眼神,让我心里猛地一抽。
娘慢慢地,把目光从远山收了回来。
然后,转向了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不再是平时的温柔,也不是悲伤。那里面有一种陌生的,冰冷的,像是在掂量,在权衡的东西。她的视线,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从我枯黄的头发,滑到我瘦小的脸,再滑到我细细的脖子,和我玩泥巴的、脏兮兮的小手。
我僵住了,手里的泥巴碗“啪嗒”掉在地上,摔成了一滩烂泥。
娘在看什么?她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那一刻,我好像不再是她的招弟,她的二女儿。我变成了一个……东西。一个碍眼的,挡路的,需要被处理掉的……东西。
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瞬间爬满了我的全身。我想哭,想喊,想扑进娘的怀里,求她别那样看我。
可是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娘那双变得无比陌生的眼睛。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出声,但我好像又听到了那句话,这次是直接响在我的脑子里:
“心不狠,生不了男丁……”
周围的空气仿佛不再流动,山里的绿色变得更加粘稠,像一张巨大的、正在收紧的网。家里那头老黄狗不知为何在远处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跑开了。
娘就那样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对着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不是笑。
那比阿奶的责骂,比阿爹的沉默,比山里最深的夜,都要让我害怕。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下定决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我浑身冰冷,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直觉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有一个声音在尖利地警告我: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个家,我唯一的庇护所,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崩塌。
而崩塌的中心,就是我。
娘慢慢地站起了身,阴影从她身后投下来,彻底笼罩了我。
她向我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