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30日, 农历九月初十, 宜:祭祀、祈福、求嗣、斋醮、开光, 忌:安门、安床、裁衣、入宅、安葬。
我的意识,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寒冷中,开始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忽明忽灭地闪烁起来的。
最后清晰的记忆,是贡嘎西侧那条漫长的碎石坡。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早已没了知觉,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痛。肺叶变成了两张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深处尖锐地疼,吸进来的空气冰冷稀薄,仿佛带着冰碴,怎么也灌不满那令人窒息的匮乏。头重得像塞满了铅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或者说,是踩在深不见底的云里,随时都会坠下去。
高反,失温。这两个在徒步攻略里看过无数次的词,此刻正狞笑着,一点点吞噬我的生命。
“坚持住,林月,就快到了!” 陈默的声音隔着呼啸的风传过来,听起来很远,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焦躁。他是我男朋友,出发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会照顾好我。
潇潇在一旁搀着我的胳膊,她的喘息同样粗重,搀扶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不知是累,还是冷。她是我最好的闺蜜,这次旅行是她极力怂恿的。
叶尘走在最前面,沉默得像块石头,只是偶尔回头,眼神扫过我时,带着一种评估货物重量般的审视。他是陈默的户外老手朋友,我们这次行动的向导。
我想说“谢谢”,想说我还能走,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类似漏气的声音。视线开始模糊,周围的雪山、灰白色的天空、嶙峋的怪石,都在旋转、扭曲。世界的声音在远去,只剩下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还有血液在耳膜里冲刷的轰鸣。
彻底失去力气的前一秒,我感觉自己被放了下来,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石。陈默脱下了他的冲锋衣盖在我身上,那点微弱的暖意瞬间就被更大的寒冷吞噬。
“这样不行,她走不动了。” 是叶尘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丢下她!” 潇潇带着哭腔。
“轮流背呢?” 陈默问,声音里透着虚弱。
“你看看这天色,再看看路。我们自己能走出去都是侥幸。” 叶尘顿了顿,声音压低,但我听见了,“她这个样子,会拖死我们所有人的。”
一阵沉默。那沉默比寒风更刺骨。
我努力想睁开眼,想抓住谁的手,想告诉他们我还能坚持,但眼皮像被焊死了,手指连弯曲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意识,在一片混沌的冰海中绝望地漂浮。
“我们先走到有信号的地方求救。” 陈默的声音干涩,“林月,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带救援回来找你,一定!”
他的话语像是一根稻草,我想抓住,却感觉那稻草另一端的人,正在松手。
“对,月月,你坚持住,我们很快……” 潇潇的声音哽咽着,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然后,我感觉到有人在翻我的背包,拿走了所剩无几的高热量食物和我的水壶。还有一阵细微的、塑料摩擦的声音——那是我以防万一带的求生哨,就挂在背包肩带上。
接着,是脚步声。三个人的,渐行渐远。
一开始,我还能在心里呐喊,回来!别丢下我!求你们!
但脚步声没有丝毫犹豫,坚定地、一步步地,消失在风的呜咽里。
世界彻底安静了。不,不是安静,是只剩下风的声音。那风穿过岩石的缝隙,发出鬼哭般的长啸。寒冷像有生命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钻进骨髓,冻结血液。盖在身上的冲锋衣,薄得像一张纸。
绝望比失温更快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我感觉自己在往下沉,沉入一片漆黑的、冰冷的深渊。意识最后的微光,像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我。
我明明闭着眼,明明身体动弹不得,但我的“感知”却突然脱离了躯壳,漂浮了起来。我“看”到了自己——蜷缩在灰色岩石下的那个渺小的、被色彩鲜艳的冲锋衣包裹着的身影,像一个被随手丢弃的垃圾。
我“看”到了他们离去的方向,那条蜿蜒消失在迷雾中的小路。
然后,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了上去。
速度很快,快得不可思议。掠过冰冷的碎石,穿过低矮的灌丛。我追上了他们。
陈默、潇潇、叶尘。三个人沉默地走着,速度比带着我时快了很多。陈默低着头,肩膀紧绷。潇潇不时回头望一眼,但被叶尘拉了一把,便又转回头,加快了脚步。叶尘走在最前面,步伐稳健,没有丝毫留恋。
我试图“喊”他们,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能像一个无形的幽灵,跟在他们身边,感受着他们身上传来的、劫后余生般的急促呼吸,以及……一种让我心寒的沉默。
他们没有讨论我,没有计划如何以最快速度通知救援,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关于我的话。就好像,我只是他们这次不顺利旅途中,一个被果断卸载的负重。
我跟了他们很久,直到他们走到一个相对平缓、背风的山坳,停下来休息。叶尘拿出水壶喝水,陈默和潇潇分享着从我这里拿走的巧克力。
那一刻,一种比肉体寒冷更深彻的寒意,冻结了我的灵魂。
他们吃了东西,恢复了部分体力,再次起身准备出发。就在这时,陈默似乎对叶尘说了句什么,叶尘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们走了。这一次,我的“感知”没有跟上去。
它像一片被扯断的羽毛,轻飘飘地往回飞,回到了那个冰冷岩石下的躯体旁边。
我看着“自己”那毫无生气的脸,嘴唇青紫,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涌上来,但无法表达。我只能环绕着这具即将死去的身体,徒劳地旋转。
突然,我听到了别的声音。
不是风,不是那三个抛弃我的人。
是窃窃私语。很多很多,细碎、嘈杂,充斥着难以理解的恶意。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脚下的土地,来自头顶的天空,来自岩石的阴影里。
我“看”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扭曲、蠕动,像黑色的油污,从环境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它们朝着我的身体汇聚,带着一种贪婪的、渴望的气息。
它们在等待。
等待生命的火花彻底熄灭,然后一拥而上,分食这残留的“存在”。
不!
我在内心发出无声的尖叫。我不想死!更不想死后变成这些怪物的食粮!
强烈的抗拒形成了一种力量,让那些靠近的阴影迟疑了一下,徘徊在周围,不敢立刻扑上来。
但我的意识,在这番追逐和抗拒后,也变得更加虚弱、涣散。寒冷和绝望如同潮水,再次淹没上来。
那无尽的、冰冷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我。
……
不知道过了多久。
在一片绝对的虚无和寂静中,突然,有光刺了进来。
还有声音。
“……这里!找到她了!”
“还有生命体征!很微弱!快!保温毯!氧气!”
是人的声音!陌生,但充满了急切和力量。
我感觉到身体被小心翼翼地移动,被温暖的、反射着银光的毯子紧紧包裹,有面罩扣在了我的口鼻上,送来珍贵的氧气。
是搜救队!他们真的来了!
我的身体得救了吗?
可是,我的意识,这个漂浮的、冰冷的“我”,却感到一阵茫然。它看着救援人员紧张而专业地忙碌,看着自己被抬上担架,迅速往山下转移。
它试图回归那具身体,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能“看”到,能“感知”到,却无法融入。
我跟随着担架,一路下山,到达救援站,被送上救护车,一路鸣笛疾驰到医院。
我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了管子,连接着各种发出规律声响的仪器。医生护士围着我忙碌。
陈默、潇潇、叶尘也来了。他们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看着里面。陈默脸上是真实的懊悔和痛苦,潇潇在不停地抹眼泪,叶尘则皱着眉,表情复杂。
他们对着警察和医生,讲述着“意外”失散,他们如何艰难地找到信号求救,如何心急如焚……
我的漂浮意识冷冷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表演,或者说,看着他们用谎言来粉饰内心的恐惧与卑劣。
没有人知道,我当时“在场”。
没有人知道,我听到了那句“会拖死我们所有人”。
没有人知道,我被拿走食物和水时,那细微的塑料摩擦声,是我的求生哨被故意忽略、留在了那片绝望之地。
我的身体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依靠机器维持着生命。心电图起伏微弱但稳定。
医生对守在外面的父母(他们接到消息后连夜赶来了)说,情况很危险,但还有希望,大脑活动微弱,能否醒来是未知数。
父母哭成了泪人。
而我,那个被称为“林月”的意识,像一个被遗忘的孤魂,悬浮在病房的角落,看着这一切。
我回不去了。
那具身体,像一栋曾经居住过、如今却锁死了大门的房子。而我,被永远地放逐在了门外。
这一天,被标记为——第一日。
昏迷的第一日。
也是我,以这种无形无质、冰冷孤寂的形式,“存在”的第一日。
那十九日,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