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从远处传来的闷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里,激起了更深的涟漪。走廊上,我们班的孩子们也隐约听到了,几个胆大的伸长脖子朝声音来源方向张望,交头接耳,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隐秘兴奋的神情。
“安静!继续自习!”我提高声音维持秩序,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
我能管住我的班级,但我触角伸不到的地方,那种名为“养臭水”的瘟疫,正在悄无声息地扩散、发酵、最终爆裂。
处理完我们班的“残局”,又将那几袋密封好的“危险品”贴上醒目的警示标签,送往学校垃圾集中处理点后,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办公室。即使离开了现场,那顽固的恶臭仿佛已经侵入了我的嗅觉记忆,时不时在鼻尖萦绕,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不适。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或多或少听到了风声。
“陈老师,你们班也中招了?”教数学的王老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皱着眉头问我,他手里正端着一杯刚泡的浓茶,似乎想用茶香驱散什么。
我苦笑着点点头,一边用洗手液反复搓洗双手,尽管已经戴了手套,但心理上总觉得那股味道附着在皮肤上。“是啊,李小航那瓶炸了,那味道……简直了。你们班呢?”
“我们班目前还没发现,但我刚才在课间听到几个男生在讨论什么‘配方’,说得眉飞色舞的。”王老师叹了口气,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我们小时候顶多玩玩泥巴,他们倒好,玩起‘生化武器’了。”
旁边年轻的英语老师李敏凑过来,心有余悸地说:“太可怕了!我刚才去三班上课,路过二楼卫生间附近,闻到一股怪味,是不是那边也……”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们都明白了。看来,三年级那边确实没能幸免。
“得跟德育处反映一下,必须全校范围内严查禁止!”王老师语气坚决。
正说着,德育处的张主任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各位老师,都注意一下自己班级的情况!现在学校里流行一种极其不卫生、不安全的行为,叫什么‘养臭水’!”他把那张纸拍在办公桌上,“这是在三年级一个班没收的,你们看看!”
我们围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那与其说是一张纸,不如说是一份“恐怖配方”。上面用稚嫩的笔迹罗列着各种“材料”:过期的牛奶、酸奶、各种水果皮(特别是橘子皮、香蕉皮)、腐烂的树叶、昆虫尸体(蚂蚁、苍蝇、蚊子标注得清清楚楚)、橡皮屑、粉笔灰、头发、指甲剪……甚至还有“进阶配方”写着:加入少量胶水可使粘稠度增加,爆炸威力更强;加入红色墨水可调出“血水”效果;加入风油精或清凉油能产生“刺鼻凉气”……
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写着注意事项:“密封保存,放置于温暖阴暗处,每日摇晃,观察变化,静待惊喜(爆炸图案)”。
“这……这都成了一门‘学问’了?”李敏老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张主任揉了揉太阳穴,显得十分疲惫:“已经让各班班主任紧急排查了。但这东西隐蔽性强,一个小瓶子随便塞哪里都行,防不胜防。关键是,孩子们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而以此为乐,互相攀比谁的配方更‘厉害’,谁的臭水先爆炸。”
我的心沉甸甸的。是的,我从我们班那些孩子眼中看到的,不仅仅是害怕,更有那种参与了某种“潮流”的兴奋,以及对自己“作品”最终效果的病态期待。这不仅仅是不讲卫生,更像是一种扭曲的、寻求刺激的心理在作祟。
下午,我原本的语文课改成了安全教育课。我严肃地讲解了“养臭水”的危害——不仅是恶臭和污秽,更重要的是那些腐烂物质滋生的细菌、霉菌可能带来的健康风险,以及爆炸时可能对眼睛、皮肤造成的伤害。我讲得口干舌燥,孩子们在下面听着,大部分眼神懵懂,似乎知道不对,但又未必真正理解其严重性。那几个上交了臭水的孩子,则一直低着头。
课间,我特意在教室里多待了一会儿。孩子们玩耍、聊天,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但我敏锐地注意到,一些角落里,偶尔会传来压低的、关于“那个”的讨论。
“听说四班今天炸了两个!”
“真的?什么颜色的?”
“一个是绿色的,一个是黑色的,据说黑色的那个臭得他们班一下午都没法上课!”
“哇……厉害!”
“我的那瓶放在储物柜最里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炸……”
“你加了什么?”
“嘿嘿,秘密配方,保证比他们的都臭!”
我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说话的两个孩子看到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散开了,脸上带着被撞破的慌张。我没有批评他们,只是心情更加沉重。禁止的命令下达了,道理也讲了,但这种隐藏在潮流之下的暗涌,似乎并非一纸禁令和一番说教就能轻易切断。
放学铃声响起,我组织学生们排队放学。看着他们像小鸟一样飞出教室,我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今天,我的班级是安全的。
然而,就在我回到办公室,准备收拾东西下班时——
“砰!!!”
这一次,声音更近,更加清晰,仿佛就在我们这层楼,甚至可能就在隔壁办公室或者不远处的卫生间!
紧接着,是一阵隐约的、压抑的惊呼和骚动,以及随后迅速弥漫开来的、我如今已经无比熟悉的、那令人作呕的恶臭源头的气息。它透过门缝,顽强地钻了进来。
我放下手中的包,推开办公室门。走廊上,几个还没离开的老师和学生正捂着鼻子,惊恐地望着初中部方向。那味道,正是从那边传来的,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一个初中的男生从那个方向跑过来,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一边跑一边对同伴喊:“炸了炸了!我就说今天肯定能炸!牛逼!”
他的笑声在充斥着恶臭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站在原地,窗外是夕阳西下,给校园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但在这美丽的表象之下,一种不安的、腐烂的、随时可能爆裂的东西,正在阴影里悄然生长。我知道,明天,后天,或许在学校的任何一个角落,那沉闷的爆炸声和随之而来的恶臭,还会再次响起。
这不再是某个班级的个别事件,这已经成了一场弥漫在整个校园里的、无声的“瘟疫”。而我,和其他老师一样,在这场与无形“炸弹”和扭曲心理的赛跑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