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颤抖的手指抚过那台老式相机。它沉甸甸的,皮革外壳已经磨损,金属部件泛着暗淡的光泽。这不是现代的数码产品,而是一台需要胶卷的机械相机——我童年时代在祖父家中见过类似的东西。
镜子里那双乳白色的眼睛还在回望着我。
我猛地抬手触摸自己的眼眶,指尖感受到的是完全正常的眼皮和睫毛。但反射中的那个“我”——那个眼睛如同幼狮般全白的版本——却缓缓摇头,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手机再次震动。
“时间有限。每面镜子都是门。每扇门都在开启。”
我环顾四周,商场的主灯已经关闭,只留下夜间的安全照明。阴影在角落里汇聚成形,仿佛有生命般蠕动。远处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脚步声,又像是低语,但每当我凝神倾听,声音又消失了。
相机在我手中突然发出轻微的嗡鸣,一种几乎感觉不到的振动透过手套传来。取景器自行亮起,发出淡绿色的光芒。我下意识地将它举到眼前,对准空荡荡的狮笼。
透过取景器,我看到的不再是空笼子。
笼中站满了那些武士影子,它们围绕成一个圆圈,中间是那个袍影。袍影的手中不再捧着香炉,而是托着一面古老的铜镜。镜面不是反射周围环境,而是显示出一片荒芜的平原,上面矗立着巨大的石圈,天空中悬挂着两个月亮。
袍影抬起头,仿佛能透过相机看到我。它举起空着的那只手,手掌向前,然后缓缓翻转。
就在这一刻,相机突然自动按下快门,咔嚓声在寂静的商场中格外响亮。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我本能地闭上眼睛。
当我再次睁眼,笼子又空了。
但相机底部缓缓吐出一张照片。我拿起它,看着图像在眼前逐渐显影。
照片上是同一个笼子,但笼中多了一个人——那是我自己,眼睛全白,面无表情地站在中央,周围是那些武士影子。
我的手机震动,新信息:“第一见证。继续。”
恐惧如冰水浇遍全身。我猛地将照片摔在地上,但它飘旋着落下,正面朝上,那张有着乳白色眼睛的脸静静地看着我。
“不,”我喃喃自语,“这不是真的。”
脚步声从右侧走廊传来。我迅速捡起照片塞进口袋,抓起相机躲到一根柱子后面。
队长和两名保安走了过来,手电光柱扫过地面。
“刚才肯定有闪光,”队长说,“从这边传来的。”
“可能是记者溜进来了,”另一个保安说,“听说白天的事后,好多媒体都想搞个大新闻。”
“分头找找,”队长命令道,“十分钟后控制室集合。老板要求加强巡逻,特别是东南区。”
他们分散开去。我屏住呼吸,等队长走近我藏身的柱子时,我轻声呼唤:“队长,是我。”
他吓了一跳,手电直接照在我脸上:“陈默?你他妈在这儿干什么?不是让你去检查地下库房吗?”
我眨了眨眼,被强光刺痛:“我这就去。只是...刚才听到奇怪的声音。”
队长的表情在阴影中显得古怪:“你也听到了?像是...铃铛声?”
我点头,注意到队长的眼睛在光线掠过时,似乎有一瞬间变成了乳白色。但当他眨了下眼,又恢复了正常。
“去地下库房看看,”他说,声音有些僵硬,“然后直接回值班室。今晚...不太平。”
他转身离开,步伐机械而不自然。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跟随队长的建议。至少地下库房应该没有那么多反光表面——没有镜子,没有橱窗,没有那些会突然变成镜面的可怕东西。
通往地下的楼梯间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我推开防火门,进入地下一层。这里主要是货仓和设备间,排列着高高的货架,堆满各种商品和装饰品。
相机的嗡鸣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剧烈。取景器亮起,指向右侧走廊深处。
“不,”我低声对相机说,“我不需要你指挥。”
但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我跟随相机的指示。走廊尽头是一间废弃的员工休息室,据说商场建成前就存在,后来被封存起来,很少有人进入。
门没锁。我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沙发、几个废弃的柜子,以及——最让我心惊的是——一整面墙的镜子。
那不是现代的光洁镜面,而是一面古老的银镜,边缘已经氧化发黑,镜面有多处裂纹和模糊区域。但它依然清晰地反射出整个房间,以及站在门口的我。
相机在我手中剧烈震动,几乎要脱手而出。
我举起它,不由自主地对准那面古镜。
透过取景器,我看到镜中的房间不再是废弃休息室。它变得整洁干净,沙发上坐着几个人——穿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服装的商场员工,他们笑着交谈,但完全无声。
然后,其中一人转过头,直接看向我。他的眼睛是全白的。
整个场景闪烁了一下,员工们突然变得惊恐,纷纷站起指向镜子。镜中的“他们”看向房间门口,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进入。
最后,所有镜中人的眼睛都变成了乳白色,他们排列成行,走向镜子表面,然后——穿过了镜面,消失在现实一侧。
相机自动按下快门,又一张照片缓缓吐出。
这次的照片显示的是同一个房间,现在空无一人,只有那面古镜。但镜中映出的不是空房间,而是挤满了那些眼睛全白的人,他们正伸手似乎想要从镜中出来。
手机震动:“第二见证。过去之门已开。”
我抬头看向实际的那面古镜,惊恐地发现镜中的映像与照片上一模一样——挤满了眼睛全白的人影,他们的手正在突破镜面,形成细小的裂纹。
细微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后退一步,却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转身一看,是一个金属工具柜,表面擦得锃亮如镜。
在那反射中,我看到自己身后站着那个袍影,它的手正搭在我的肩上。
我尖叫着跳开,但实际上身后空无一物。
当我再次看向古镜时,景象又变了。现在镜中显示的是中庭的狮笼,幼狮蜷缩其中,但笼外站着一圈人——商场的管理层,包括老板本人。他们正在进行某种仪式,每人手中都拿着一面小镜子,反射着笼中的幼狮。
老板抬头看向镜外,直接与我对视,嘴角浮现出诡异的微笑。他的眼睛是全白的。
然后场景变化,显示昨晚的景象:那些武士影子和袍影出现,但与我的记忆不同——老板和管理层们跪在一旁,仿佛在迎接它们的到来。
相机又拍下一张照片。
手机震动:“第三见证。背叛之证。”
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计划好的。商场高层故意引来了那些东西,而幼狮只是媒介或者钥匙。
古镜的镜面突然如水波般荡漾,一只手从镜中伸出——苍白、湿漉漉的手指在空中抓挠。
我转身逃离房间,砰地关上门,用附近的一把椅子抵住门把。
心跳如鼓,我靠在墙上喘气。地下层的灯光忽然闪烁起来,明暗交替中,远处货架间似乎有人影移动。
“有人吗?”我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回荡。
没有回应,但闪烁的灯光中,那些人影似乎更近了。
我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向那个方向。
取景器中的景象让我窒息:货架间挤满了眼睛全白的人,他们无声地移动着,动作协调一致如同蚁群。而在他们中间,那些武士影子正在指挥行动,袍影站在中央,手中铜镜映出的不再是荒原,而是商场的地下层——包括我所在的位置。
袍影指向取景器,仿佛再次看到了我。
相机自动按下快门,又一张照片吐出。
这次的照片显示的是地下层的平面图,但多了许多标记和通道,似乎暗示着一条路径。一条红线从我的位置开始,蜿蜒穿过货架,最终指向一个标有“心脏”的区域。
手机震动:“跟随路径。见证核心。”
灯光再次闪烁,这次熄灭的时间更长。在黑暗中,我听到清晰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接近,还有那种怪异的、湿漉漉的拖沓声,就像从水中走出的人。
灯光重新亮起时,他们离我更近了——那些眼睛全白的人。我认出其中几个是商场员工,包括两名保安。他们的动作僵硬但不缓慢,正形成包围圈。
我没有犹豫,低头查看照片上的路径,开始奔跑。
相机持续嗡鸣,取景器亮着,显示着最佳路线。我跟随它的指引,在货架迷宫中穿梭,身后的脚步声紧紧跟随。
一次回头一瞥,我看到了完整的恐怖:不止是人类,连商场的人体模特和展示雕像都活了过来,眼睛位置被涂成白色,加入追捕的行列。
路径引向一扇标有“授权人员仅限”的门。门锁着,但相机对准门锁时发出一道细微的光线,锁咔哒一声打开。
我冲进去,砰地关上门,转动内锁。房间内是商场的中央控制系统,布满监控屏幕和控制台。
所有屏幕显示的都是商场各区域的实时画面,但每个画面中都有异常:反光表面显示不同的景象;偶尔有人突然僵住,眼睛变白后又恢复;阴影处的蠕动更加明显。
主屏幕突然切换,显示出来自多个镜头的合成画面:那些武士影子和袍影现在聚集在中庭,围绕着一个用某种黑色材料绘制的巨大圆圈。袍影站在中央,手中铜镜高举。
圆圈开始发光,商场各处的反光表面同时亮起相同的白光。
手机震动:“最终见证即将开始。记录一切。”
相机在我手中发烫,取景器自动对准监控屏幕。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控制台的一个接口上插着一个U盘,上面贴着一张便条:“观看我”。
几乎是本能,我拔下U盘,插入控制台的USb接口。
主屏幕上出现一个视频文件,标题是“项目:镜界回归”。我点击播放。
老板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似乎是他的办公室。
“第六次实验记录,”他说,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通过活体媒介进行维度通道稳定的尝试再次失败。所有测试动物均在七日内死亡。但董事会决定继续推进,月圆之夜是最佳窗口期。”
视频切换,显示幼狮在笼中的画面,周围布置着各种反射面。老板的声音继续:“新媒介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兼容性。古老文本中提到的‘镜界存在’通过它与我们沟通。他们承诺,通道打开后,我们将获得无限知识和力量。”
下一个片段显示管理层在进行那种镜子仪式,幼狮明显痛苦地挣扎。
“代价很小,”老板对着镜头微笑,他的眼睛在那一刻明显变成了乳白色,“只是需要一些...自愿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视频结束,最后是一行文字:“回归即升华。”
我终于明白了全部真相。商场高层自愿与那些镜界存在合作,用幼狮作为打开通道的媒介,而所有员工和顾客都是潜在的“见证者”——或者说,牺牲品。
手机震动,这次是队长的号码:“陈默,到中庭来。老板要见你。有奖金。”
声音是队长的,但语调机械而不自然。
相机又吐出一张照片,显示控制室的门被撞开,外面挤满了眼睛全白的人们。
我环顾四周,发现另一个出口——通风管道入口。没有犹豫,我推开格栅,爬了进去。
管道狭窄而黑暗,但我能听到下方中庭传来的声音——一种低沉的吟唱,混合着熟悉的铃铛声。
通过通风口的格栅,我可以看到下方中庭的全景。
景象让我血液冻结。
中庭的地面上,那个黑色圆圈现在发出强烈的白光。围绕圆圈站着商场管理层和许多员工,他们的眼睛全是乳白色的,正齐声吟唱。武士影子站在关键位置,袍影在圆圈中央,手中铜镜向天窗投射出一道光柱,直指夜空中的满月。
幼狮——现在已经完全成年狮大小——被铁链锁在圆圈中心。它的眼睛白光大盛,身体似乎正在透明化,显示出内部不是血肉,而是旋转的镜面碎片。
袍影做出一个手势,所有吟唱停止。它转向老板,发出一种不是声音的指令,但通过某种方式,我能在脑海中理解其含义:
“最终阶段需要自愿见证者的记录。召唤他。”
老板点头,抬头直接看向我藏身的通风口:“陈默,下来吧。你被选中不是因为偶然,而是因为你的纯粹。加入我们,见证新时代的诞生。”
所有眼睛全白的人都转向通风口,无声地注视着我。
相机在我手中剧烈震动,取景器显示一行字:“记录即接受。见证即融合。”
我明白了相机的真正用途。它不是用来记录证据的工具,而是进行“见证”的仪器——每一次快门按下,都是我接受这个过程的一部分。
手机震动,最后一条信息:“成为眼睛或成为反射。选择。”
下方,袍影举起一面新镜子——正是我之前在休息室看到的那面古镜。镜面对准通风口,映出的不是通风口格栅,而是我惊恐的脸。但那个反射出的“我”微笑着点头,眼睛全白。
成年狮发出最后的咆哮,身体完全透明化,变成了一扇由旋转镜面组成的门。通过那扇门,我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荒芜平原上的巨石圈,天空中悬挂的两个月亮,以及无数眼睛全白的身影正在等待通过。
武士影子开始走向镜门,一个个融入其中,然后在另一侧出现。
袍影向我伸出手,掌心托着一面小镜子,映出我的脸。
“加入,”老板的声音响起,充满了诡异的狂热,“或者成为通道开启的最后代价。”
通风口格栅突然自行打开,一个金属梯子延伸下来,直接通向圆圈中心。
相机在我手中发烫,几乎无法握住。取景器显示着两个选项:“拒绝”或“接受”。
我低头看着相机,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在所有照片中,那个眼睛全白的我,右手都没有拿相机——而是空着手。
而我始终拿着相机。
这意味着什么?那个反射出的我不是完全的我?
下方,镜门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袍影显得焦急,再次向我伸手。
老板喊道:“时间有限,陈默!通道需要平衡!见证者必须自愿记录一切!”
一个记忆突然闪现:大学时摄影教授说过的话:“相机不只是记录现实的工具,更是塑造现实的手段。每一张照片都是选择——包括什么,排除什么,强调什么,忽略什么。摄影师不是被动的观察者,而是主动的创作者。”
我举起相机,不是对准下方仪式,而是对准自己。
透过取景器,我看到自己的脸——惊恐但坚定,眼睛还是正常的颜色。
我按下快门。
白光闪过,一张照片缓缓吐出。
照片上是我自己,眼睛正常,手中拿着相机。背景不是中庭,而是大学时的摄影工作室。那时的我,还没有失去理想和希望。
下方传来愤怒的吼声——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某种古老存在的咆哮。
镜门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袍影转向我,第一次表现出情绪:愤怒和失望。
老板和 others 惊慌失措:“不!平衡正在失去!通道不稳定!”
我再次举起相机,这次对准下方的仪式,连续按下快门。
每一下快门声都引起镜门的剧烈闪烁。每一张照片吐出都显示仪式的不完美之处:一个武士影子的不完整,袍影面具下的空洞,管理层眼中的恐惧而非狂热。
“停止!”老板尖叫,“你破坏了一切!”
袍影做出一个决断的手势,突然抓住旁边的老板,将他扔向镜门。老板尖叫着被旋转的镜面吞噬,镜门暂时稳定下来。
但裂痕已经开始出现。
我继续拍照,记录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异常,每一个不完美之处。
镜门开始崩塌,旋转的镜面碎片四处飞溅。每个被碎片击中的人都尖叫着,眼睛恢复常态然后昏倒在地。
袍影发出最后的愤怒 gesture,然后转身跳入正在崩塌的镜门。武士影子跟随其后,最后消失的是那个捧着的铜镜,它碎裂成无数片,散落一地。
镜门完全崩塌的瞬间,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破碎声,然后彻底消失,只留下正常的中庭地面。
成年狮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寂静降临。
我慢慢爬下梯子,站在中庭中央。周围的人们陆续醒来,困惑而迷茫,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黎明透过天窗照射进来。
相机在我手中最后震动一下,吐出一张最终照片。
照片上是中庭的平常景象,人们正常行走,没有任何异常。但在所有反光表面中——玻璃、金属装饰、甚至人们的眼镜片上——都可以看到微小的、眼睛全白的影子正在远去,仿佛被困在反射世界中,逐渐消失。
手机震动,是正常的工作群消息:“今日营业时间照常。请各岗位人员报告异常情况。”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帮忙照顾那些困惑的人们。
事后,官方解释为“集体中毒事件”,商场停业整顿一周。所有管理层“因个人原因”集体辞职,新管理团队接手。
没有人记得那晚的具体事情,包括队长。只有偶尔的噩梦和对反光表面的轻微不安残留下来。
但我记得一切。
我保留了那台相机和所有照片。有时,在深夜,我会看到反光表面中那些微小的白色眼睛还在注视着我,但它们似乎被囚禁在了反射世界中,无法再突破到现实。
今天,我值夜班。新经理要求我检查中庭新安装的装饰——一面巨大的智能镜面,可以显示天气、新闻和广告。
当我走近时,镜面正常显示今日信息:
“2025年09月20日,农历七月廿九,宜:嫁娶、纳采、订盟、祭祀、开光,忌:开市、掘井、开渠、造桥、造船。”
然后突然切换,显示一行字:
“镜永不忘记。门仍存在。见证人仍在位。”
接着恢复正常。
我微微一笑,举起胸前的员工卡,轻轻划过镜面。
镜面泛起涟漪,然后恢复平静。
我知道游戏还没有结束。但这次,我准备好了。
因为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而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永远改变了你。
但我不再是被动见证者。
我是记录者。
我是守护者。
我是反射中的反射,眼睛中的眼睛。
而相机,始终满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