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14日, 农历闰六月廿一, 宜:祭祀、结网、入殓、移柩、启攒, 忌:诸事不宜。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则新闻,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智利国家铜业公司最大铜矿因隧道坍塌导致六名矿工遇难,照片里扭曲的金属支架和灰黑色的岩块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锈蚀多年的门。
陈总,您要的咖啡。秘书小赵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这才发现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
放着吧。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等办公室门关上后,立刻调暗了屏幕亮度。二十年前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此刻竟清晰得令人窒息。
2005年8月14日,农历七月廿一,黄历上写着宜入殓。
那天清晨,我站在矿场入口处,看着工人们陆续下井。他们穿着沾满煤灰的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腰间别着矿灯,像一条黑色的河流缓缓流入地心。我当时三十出头,靠倒卖建材赚了第一桶金,又贷款承包了这个位于山西老家的煤矿,正做着年入百万的美梦。
陈老板,三号井的支撑架得换了。工头老马凑过来小声说,昨天检查发现有裂痕。
我皱眉:换一套多少钱?
全换得五六万,要是只补——
先补补吧,我打断他,这个月已经超支了。
老马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走开了。我当时不知道,这个决定将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上午十点十五分,我正在办公室核对账目,突然感到地面一震,紧接着是远处传来的闷响。我冲出房门时,矿上已经乱作一团。
三号井塌了!有人大喊。
我的双腿瞬间失去了知觉。三号井,正是老马说要换支撑架的那个。
救援持续了六个小时。当挖掘机终于扒开最后一块巨石时,我们看到了张德顺的半截身子。他的上半身被一块石板压得粉碎,只有两条腿还完好无损,其中一只脚上穿着他老婆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昨天收工时他还向我炫耀过,说穿着比城里买的皮鞋舒服多了。
死了几个?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就老张一个。老马抹了把脸,他刚好在断层下面。
当晚,我在矿上的简易宿舍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按照当时的,矿难死亡赔偿金是三万。我准备了现金,打算明天一早就去张家。
第二天清晨,我开车来到二十里外的张家沟。张德顺家是村尾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得像是得了皮肤病。我刚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孩子的哭声和一个女人压抑的抽泣。
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屋里昏暗潮湿,炕上躺着一位瘫痪的老人,旁边坐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墙角还蹲着个十来岁的男孩,正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我。地上摆着张德顺的遗照,照片里的他笑得憨厚,与昨天那具扭曲的尸体判若两人。
我是煤矿的陈老板。我喉咙发紧,来送...送赔偿金的。
女人——后来我知道她叫李秀兰——机械地点点头,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烂桃子。
按规定...是三万。我从包里掏出用报纸包好的钱,却在递出去的瞬间改变了主意,但我听说老张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
我环顾四周,土墙上糊着旧报纸,屋顶有几处漏光的破洞,唯一的电器是桌上那台老式收音机。瘫痪的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男孩赶紧端来一个缺了口的碗给他喂水。
这是十万。我又从包里拿出另外两叠钱,连同原先的三万一起放在炕沿上,给老人看病,供孩子上学。
李秀兰呆住了,她看看钱又看看我,突然拉着两个孩子跪了下来。
谢谢陈老板!谢谢陈老板!她磕着头,声音嘶哑,德顺在地下也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张家,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回矿上的路上,老马打来电话,声音古怪:陈老板,矿上来了几个新工人,说是张德顺的老乡。
先安排宿舍吧。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脑海里还是张家那破败的景象。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又塌方了!老马脸色惨白,这次是三号井和四号井连接处,死了三个!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三个?昨天才刚死了一个!
事故现场比前一天更惨烈。三具尸体被巨石砸得不成人形,其中一具甚至被拦腰截断。我注意到他们死亡的位置很奇怪——那是一个已经标记为危险区域的废弃巷道,正常作业根本不会去那里。
他们去那儿干什么?我问救援队长。
队长摇摇头:谁知道呢,可能是去捡漏下的煤块吧。
当我查看死者名单时,一个熟悉的名字刺入眼帘:赵铁柱——张德顺的表弟,昨天才来的新工人。另外两人也是张家沟的村民。
我站在血腥味弥漫的矿井口,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三个人,昨天都去张家吊唁了。他们都看到了那十万块钱。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闪现:他们是故意的。
陈老板,这次赔偿...老马小心翼翼地问。
我机械地回答:每人三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已经晚了。我看到周围几个工人的眼神变了,那里面闪烁着我读不懂的光芒。
当天晚上,我在办公室整理赔偿文件时,无意中听到外面两个工人的对话。
早知道陈老板这么大方,我爹去年就该死在井下了。一个声音说。
可不是,三万够我家盖新房了。另一个声音附和,现在涨到十万,啧啧...
我手中的钢笔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外面立刻安静下来。
第二天,我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了买家,低价转让了煤矿。离开的那天,几个工人站在矿场门口目送我,他们的眼神让我毛骨悚然——那不是愤怒或不舍,而是某种计算和等待。
后来听说那个煤矿又出过几次事故,但赔偿金恢复到了行业标准的三万一条命。工人们再没有进入危险区域。
二十年来,我时常从噩梦中惊醒,梦见那些灰黑色的面孔和闪烁的眼神。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每条看似冷酷无情的规则背后,都浸满了鲜血和教训。人命是有定价的,一旦超出这个价格,就会有人排队来卖。
电脑屏幕上的新闻还在闪烁,智利政府宣布将为遇难矿工家属提供丰厚赔偿。我颤抖着关上网页,不敢去想这则新闻会激起多少人心中的算计。
窗外,夕阳西下,将我的办公室染成血色。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听到了地底传来的闷响,看到了那些被标价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