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终散,宾客尽去,偌大的程府渐渐沉寂下来。
月色如水,透过雕花的窗棂,在曲折的回廊上洒下清辉。
赵志敬轻轻拉住程瑶珈的衣袖,低声道:“瑶珈,随我来。”
程瑶珈心头如小鹿乱撞,脸颊在月光下泛起一层娇羞的胭脂色。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赵志敬,来到后花园一处僻静的荷花池畔。
池中晚荷残存几缕幽香,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构成一种奇异而暧昧的氛围。
程瑶珈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绣鞋上——鞋尖绣着一朵小小的荷花,此刻正对着池面。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起那些藏在妆奁最底层的才子佳人话本:话本里的公子,会在月下执起小姐的手,指尖相触时,两人都红了脸;
或是折一枝新开的桃花,递到小姐面前,低声说“此生非你不娶”;
还有的,会在荷花池边,替小姐摘一朵最大的荷花,花瓣上的露水落在小姐的手背上,惹得她轻轻一笑。
这些念头像走马灯似的转着,让她的脸颊更烫了,烫得像贴了块烧红的烙铁,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既期待,又惶恐——期待着赵大哥也像话本里的公子那样,对她说些贴心的话;
可又惶恐,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更怕这美好的时刻,会像泡沫一样碎掉。
然而,赵志敬却没有如她想象中那般靠近。
他只是在池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面向那片泛着银光的池水。
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眉骨高挺,像用玉石雕成的;
鼻梁直而窄,鼻尖微微下勾;
下颌线绷得很紧,却又带着点柔和的弧度。
他的神情很认真,眉头微蹙着,眼底映着池水的波光,像是藏着化不开的雾,连带着平日里冷硬的气质,都添了几分沉重的忧郁。
玄色的锦袍被夜风轻轻吹动,衣摆扫过池边的枯草,带起一点细碎的声响。
“瑶珈。”赵志敬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浸了水的玉石,沉而脆,一下子就打破了夜的静谧。
池水里的蛙鸣停了,连风吹荷叶的“沙沙”声,都变得轻了些。
“关于我叛出全真之事……我想,应当让你知晓缘由。”
程瑶珈微微一怔,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似的颤了颤。
方才心里那些翻涌的旖旎念头,像被一阵冷风突然吹散的云,瞬间就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口慢慢涌上来,带着点酸,又带着点甜,堵得她鼻尖发紧。
她抬起头,望着赵志敬的侧脸——月光下,他的皮肤泛着冷白的光,连耳后的发丝,都被照得根根分明。
赵大哥他……他竟这般看重我?
连叛出师门这样的隐秘事,都愿意说给我听,怕我心里有芥蒂,怕我不信他……
这份尊重,这份信任,像一束光,一下子就照亮了她的心。
她的眸子里盛着月光,像两汪清澈的浅溪,专注地望着他,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敢用极轻的声音说:“赵大哥,你说,我听着。”
赵志敬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太清楚眼前这女子了——虽有些痴恋,沉浸在情爱里时容易糊涂,可骨子里并非愚笨之人,若不能用一个足够动人的理由彻底拴住她,日后程家那边,或是全真那边,稍有点风吹草动,她难免会生疑。
他早已在心里把说辞打磨了千百遍,连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想好了分寸。
面上,他却摆出一副诚挚的黯然,唇角向下弯着,眼神里的痛,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我并非天生无根之人。”他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埋在记忆深处,被风吹得微微发颤,“我离家拜入全真之前,家中尚有一位年幼的妹妹——那年她才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总爱攥着我的衣角,跟在我身后喊‘哥哥,哥哥,给我摘颗糖’。”
他顿了顿,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眼神飘向池面,飘向那片模糊的月光里。
“后来家乡遭了洪水,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屋顶的茅草被冲得七零八落,浑浊的洪水漫过门槛,漫过我的膝盖。
我拉着妹妹的手,想往高处跑,可水太急了,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把我们冲散了……
我喊着她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可只听见洪水的咆哮声。”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沙哑,像是被岁月磨过的砂纸,“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的下落——我记着她左边眉毛下面,有一颗小小的痣,记着她笑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小梨涡。”
程瑶珈听得入了神,手里的裙摆早已松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阶上的青苔。
赵大哥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小小的赵大哥,拉着更小小的妹妹,在洪水里挣扎,妹妹的哭声被浪头盖过,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冲走……
那该是多疼的事啊?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赶紧抬手去擦,可越擦,眼泪就越多,连声音都带上了鼻音:“赵大哥……你……你太苦了。”
“可是,”她吸了吸鼻子,仰起脸,望着赵志敬,眼神里满是不解,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他的回忆,“寻找妹妹,就一定要……背叛师门吗?”
她想起自己——虽是孙不二的弟子,可终究是俗家弟子,当年程家花了重金,才请得孙师父在终南山指导她几个月武功。
孙师父虽严,却从不让她受委屈,下山时还会给她带终南山的野栗子;
她想回家,随时就能回,从没有什么“规矩森严”的束缚。
赵志敬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极深的苦涩,那苦涩像墨滴在宣纸上,慢慢晕开,连眼神都暗了几分。
“瑶珈,你不懂。”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你乃俗家弟子,家资丰厚,程家又与全真交好,孙师……孙不二真人自然对你宽厚。
可我不一样——我是全真内门弟子,是承袭王重阳祖师道统的人,师父给我取的道号,刻在重阳宫的碑上,连下山一日,都要提前三日报备,写明去向、归期,回来还要受师父查验。”
他抬手按在胸口,指节泛着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若要大江南北、漫无目的地寻人,偶尔请假下山,不过是杯水车薪——今日到了江南,明日说不定妹妹就去了塞北,我怎么追得上?
唯有彻底脱离全真,断了那层身份,才能不受束缚,背着行囊,走到哪里算哪里,专心寻访妹妹的踪迹。”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连语气里的无奈与决绝,都恰到好处。
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了亲情,甘愿背负“叛徒”骂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悲情兄长——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带着一种宁折不弯的坚韧,像寒风里独自挺立的竹。
程瑶珈彻底被带入了他编织的故事里,先前因“叛徒”二字而生的那点不安与担忧,此刻尽数化为了怜惜与敬佩。
她望着赵志敬,只觉得眼前的男子,比话本里那些只会说情话的公子,要可靠得多、动人得多。
“那……赵大哥,你找到了吗?”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里的期盼像要溢出来,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赵志敬,仿佛只要他点头,她就能立刻跟着他一起去寻。
赵志敬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遥远的星空。
夜空是深紫色的,星星稀稀拉拉,像撒在墨色绸缎上的碎金,遥远得让人绝望。
他的眼神飘得很远,像是要穿过这层夜空,看到千里之外的某个角落。
“天地茫茫,人海漂泊……”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又带着点不甘,“至今,仍无确切消息。”
他顿了顿,拳头在身侧悄悄攥紧,指节发白,语气却陡然变得无比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淬了火的钢:“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放弃!
就算因此叛出全真,被天下人误解、被师门追杀,就算最后死在寻亲的路上,我也绝不后悔!
瑶珈,你知道吗?她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至亲了。”
这番话,像最猛烈的催化剂,一下子就点燃了程瑶珈心中压抑的情感。
她望着眼前这个“重情重义”“坚毅果敢”的男子,只觉得他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像一座山,能为她遮风挡雨,又像一束光,能照亮她的路。
他哪里是冷酷的叛徒?
他是一个为了亲情,甘愿牺牲一切的好兄长啊!
一股混合着爱慕、敬佩与母性怜惜的情愫,在她心里汹涌澎湃,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着,声音带着无比的真诚:“赵大哥……你,你真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我……我从小就没有兄长,爹娘就我一个女儿,我真的好羡慕你的妹妹,能有你这样一位疼她、念她、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的好哥哥……”
她说着,伸手抓住了赵志敬的衣袖,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赵志敬心中暗笑——鱼儿,终于彻底上钩了。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程瑶珈,月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落进去,温柔得能溺死人。
他轻轻抽回被她攥着的衣袖,转而伸出手,指尖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练武功磨出的厚茧,蹭得她的手背微微发痒,却又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傻丫头,哭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你若愿意……从今往后,我也可以做你的哥哥,永远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好不好?”
“真的吗?”程瑶珈惊喜地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沾了露水的蝶翼,可嘴角已经忍不住弯了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矜持,她甚至忘了害羞,往前猛地一步,像归巢的乳燕,一头撞进了赵志敬的怀里。
她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那里隔着玄色的锦袍,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打更的鼓,沉稳而可靠,让她觉得,这就是世间最安心的港湾。
赵志敬顺势搂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手指轻轻按着她腰后的软肉,将她娇小温软的身子往怀里带了带,几乎要把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挽着一个小巧的发髻,发间别着一支碧玉簪,发丝散落在颈间,带着一股清雅的玉兰香,混着点淡淡的头油甜香,很好闻。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那笑意快得像流星,转瞬即逝,随即就被一层“担忧”覆盖。
“瑶珈,能与你在一起,我自然是欢喜不尽。”他的声音贴着她的发顶传来,带着点刻意的迟疑,“只是……我毕竟是叛出全真的人,江湖上人人喊打。
你与我亲近,只怕……只怕会连累你,被你师傅孙不二真人责罚。
她性子那般严厉,若是知道你跟我在一起,说不定会废了你的武功,甚至不认你这个弟子……
我……我实在于心不忍。”
他刻意提起孙不二,像在程瑶珈沉浸在甜蜜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冰冷的石子。
程瑶珈的身体瞬间微微一僵,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也松了松。
孙不二那严肃古板、不苟言笑的面容,一下子就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年在终南山,孙师父穿着一身灰布道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木簪固定着,手里拿着一把戒尺,眼神冷冷的,像结了冰。
她练剑时稍有差池,孙师父就会用戒尺打她的手背,打得她指尖发麻;
有一次她偷懒睡了懒觉,孙师父就让她跪在上清宫的石阶上,跪了一个时辰,膝盖又酸又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那严厉的模样,像一道阴影,至今仍刻在她的心里,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有些畏惧。
可是,此刻拥着她的,是她认定了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啊。
一边是威严却疏远的师父,一边是“情深义重”、愿意护她一生的爱郎——这抉择,对她而言,其实并不艰难。
程瑶珈只是稍稍犹豫了片刻,便在他怀里轻轻抬起头。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像蒙尘的珍珠被擦净了,带着一种为爱不顾一切的决然。
她的声音虽然轻,却每个字都异常坚定,像在心里掂量了千百遍:“敬哥哥,我不怕!
就算师父要罚我,就算所有人都骂我,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你……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这句话,像最动听的乐章,精准地敲在了赵志敬的心上——更准确地说,是满足了他骨子里的掌控欲。
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温柔而笃定的笑容,那笑容像月光一样,洒在程瑶珈的脸上。
他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里带着点激动,又带着点郑重,像是在对天发誓:“当然!
瑶珈,你放心!
既然你程瑶珈愿意信我,愿意不顾名分,与我这个‘全真叛徒’同行,那我赵志敬今日对天立誓——此生定护你周全,绝不让你受丝毫风雨,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若是我做不到,便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庄严的承诺,像一把钥匙,彻底击碎了程瑶珈心中最后一丝顾虑。
巨大的幸福感和安全感,像温暖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再也忍不住,激动地再次埋首在他的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跳,与他的心跳融为一体。
赵志敬感受着怀中佳人的依恋与微微的颤抖,知道火候已到。
他伸出右手,手指轻轻绕过她颈间的发丝,然后缓缓抬起,用指腹轻轻托起她小巧的下巴。
程瑶珈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连脖颈都泛着淡淡的粉色。
她眼波流转,望着赵志敬温柔的眼神,羞涩地慢慢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那副任君采撷的娇媚模样,足以令任何男子心动。
赵志敬不再犹豫。
他低下头,唇瓣轻轻覆上她的唇——她的唇很软,像刚摘下来的荷花花瓣,带着点胭脂的甜香,又带着点少女特有的清润。
他轻轻咬了一下,感受到怀中人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丝毫推开的意思,反而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月光依旧无声地洒着,墨色的池水泛着细碎的银鳞,残荷在夜风里轻轻晃动,清苦的荷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夜色里弥漫。
没有人知道,在这浓情蜜意的掩盖下,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正牢牢套住了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程瑶珈彻底沉醉在这份她自以为是的“真爱”之中,耳中只有他的心跳,鼻间只有他的气息。
而赵志敬,在享受着猎物入网的快感时,手臂搂得更紧了。
他的眼神落在程府深处那片亮着灯的院落——那里是程家的主屋,是程家的权力中心。
赵志敬嘴角的笑容依旧温柔,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该如何借着程瑶珈的爱慕,把程家的财力、人脉,一点点攥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