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令兵领命而去,脚步声在泥地上渐远。张定远仍站在帅帐外的指挥棚下,手扶案几,指节发白。刘虎站在他身旁,低声说:“东面排雷队已点齐七人,都是老卒,一个时辰后出发。”
张定远点头,没说话。他低头看桌上摊开的布防图,血迹已经干了,颜色发暗,盖住半个岛屿。他伸手摸了摸火铳枪管,凉的。军医端来一碗药汤,他接过,一口气喝完,碗底留下一圈褐色残渣。
天还没亮,风从海面吹来,带着湿气。各营陆续传来回执。工事队报木盾加固完毕,火器营确认火药全部裹油布封好,骑兵队校验马蹄裹布无误。每一份文书送到,张定远都亲自看过,签字画押,笔尖压得极重。
刘虎看他额头冒汗,想扶,被他抬手挡住。
“我还能站。”
话音刚落,一阵咳嗽上来,他弯下腰,肩膀抖动,硬是没出声。等缓过劲,他直起身,抓起火铳,走向第一营驻地。
刘虎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过营地。士兵们已在列队,铠甲扣紧,武器在手。张定远走到一排火铳手前,伸手检查引信。他一根根摸过去,发现第三人的引信有点潮,立刻叫来火器官。
“换新的。”
火器官跑开,很快带回干燥引信。张定远亲手装上,试了试扳机,松手。他看向那名士兵:“打不准,不是枪的问题,是你手抖。”
士兵低头:“是。”
张定远没再多说,继续往前走。他走到长枪队,抓起一杆枪,翻看矛头。锈迹已被磨净,刃口反光。他点点头,递给身后亲兵。亲兵记下编号。
到了弓手营,他让一名射手拉满弓,检查弦线是否绷紧。又查箭簇是否带倒钩,箭羽是否平整。一切合格,他才挥手让这支队伍归位。
最后,他来到东面排雷小队集结处。七人已整装待发,腰间挂工具包,背上背短刀。张定远蹲下,挨个检查绑带。到第三个老兵时,他发现腰绳松了一圈,立刻动手重新系紧。
“你们走的是最险一段。”他低声道,“一步错,全队死。慢点没关系,必须准。”
老兵点头:“明白。”
张定远站起身,环视众人:“你们先走,打开通道。主力随后跟进。活着回来,我请你们喝酒。”
七人齐声应:“是!”
他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更沉。刘虎扶他上高台。这是一处临时搭起的了望架,能看清全军布阵。晨光微露,海面泛灰。横屿轮廓隐约可见,像一头趴伏的兽。
张定远站定,黑甲映着天光。他举起火铳,指向横屿方向。
“明日拂晓总攻。”他声音不高,但传得很远,“三路并进,东面破障,西面佯攻,北面封海。火器营第一波推进,工事队紧跟,夺岛后立即筑垒。”
他停顿一下,扫视台下千余名将士。
“这一仗,不是为了杀多少人。”他说,“是为了让渔家的孩子能光脚踩在沙滩上捡贝壳,让老丈能在村口晒网谈天。是为了让女人敢在夜里开门喊孩子回家吃饭,不用怕倭寇冲进来放火。”
台下静得能听见风声。
“我们不是来抢地盘的。”张定远继续说,“我们是来还百姓太平的。这一战打完,海边就该安静了。”
话音落下,一名火铳手突然举枪高呼:“杀倭寇!”
第二人跟着吼:“保家国!”
第三人大喊:“听张将军令!”
刹那间,千人齐吼,刀枪顿地,声震四野。战马受惊,低嘶不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张定远没动。他看着这支军队,看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有人满脸胡茬,有人嘴唇发干,有人手上有疤。但他们的眼睛都亮着。
他知道,这支军队已经 ready。
他走下高台,回到指挥位置。军医再次递来药汤,他接过,一口喝尽。手抖了一下,碗差点落地,被刘虎接住。
“你还撑得住?”刘虎问。
“撑得住。”
他坐在矮凳上,火铳横放在膝。目光盯着横屿方向。时间一点点过去,各部回报陆续送达。
东面排雷队已出发,行进缓慢,未遇敌情。
西面佯攻队完成伪装,埋伏到位。
北侧礁林弓手登高,战船绕后就位。
火器营弹药分发完毕,三轮齐射备弹完成。
骑兵队待命,马匹静立,无躁动。
最后一份文书送来,是刘虎写的调度确认。张定远翻开,逐行看完,在末尾签下名字。笔划刚劲,力透纸背。
他合上文书,抬头看天。东方已泛白,离拂晓不到半个时辰。
刘虎低声说:“全军已就位,只等号角。”
张定远点头。他扶着火铳站起来,走到旗杆下。明军大旗垂着,尚未升起。他伸手摸了摸旗绳,粗糙扎手。
“升旗。”
亲兵拉动绳索。大旗缓缓上升,在晨风中展开。布面鼓起,发出啪的一声响。
全军注视旗帜,无人说话。
张定远站回指挥位,手始终没离开火铳。他的呼吸变重,胸口起伏明显。刘虎注意到他左手在抖,悄悄往他背后靠了半步,准备随时扶住。
远处海面,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战船上。甲板反光,像点燃了一道火线。
张定远眯眼看向横屿。他知道,山本副手还在岛上,火器布置未清,防线尚存。这一战不会轻松。
但他也知道,这一战必须赢。
他抬起右手,做了个握拳的手势。这是预定信号——全军一级戒备,准备接令冲锋。
各部主官看到手势,立刻传令。火铳手装弹,弓手上箭,长枪队列阵,骑兵牵马出列。兵器在手,阵型严整,战意如铁。
刘虎低声问:“要不要再喝一口药?”
张定远摇头。他盯着横屿,嘴里吐出两个字:
“等令。”
风更大了。旗面完全展开,猎猎作响。全军静默,只等一声号角。
张定远站在旗下,黑甲染上晨光。他的脸色苍白,嘴唇无血色,手指紧紧扣住火铳护圈。膝盖微微打颤,但他没动。
忽然,他喉咙一甜,一股热流涌上。他咬牙咽下,舌尖尝到腥味。
刘虎看见他嘴角抽了一下,想说话,被他抬手制止。
张定远抬起火铳,枪口平举,对准横屿方向。
他的手臂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