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帅帐中轻轻跳动,映在羊皮地图上。张定远坐在矮凳上,右腿架在木箱,军医刚走。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缝里还残留着炭笔和血迹混合的黑痕。
戚继光站在沙盘前,手指划过横屿海岸线。他的眉头一直没松开。
“礁石太多。”他开口,“潮退一半时,船能行三成路。但夜里看不清水道,稍偏就会撞上暗桩。”
张定远抬头:“帅爷,倭寇也清楚这点,所以他们不设重兵守滩头,只在高处布了望哨。他们以为没人敢夜渡。”
戚继光转头看他。
“我走过那片浅滩。”张定远声音低但清晰,“退潮后,礁石露出大半,人踩着能走。小船贴岸推进,只要不偏离路线,就能靠上去。”
帐内一时安静。
戚继光盯着沙盘,慢慢拿起一根竹签,插进东侧一处弯口:“这条水道最窄,两侧都是石脊,风浪小。若从这里进,可避主礁区。”
“但入口只有两丈宽。”张定远接话,“大船进不去,只能用快艇,一次载十人。”
“那就分批。”戚继光说,“先遣队登岛,夺下滩头据点,立起信号旗。主力随后跟进。”
他顿了顿:“关键是谁带头一批。”
话音落下,张定远已站起身。动作牵动脚伤,他身体晃了一下,左手撑住桌角才稳住。
“末将请命。”他说。
戚继光看着他:“你脚筋断了两根,现在走路都难,怎么带队?”
“我能走。”张定远说,“走不了就爬。只要能上岛,就能完成任务。”
“这不是逞勇的时候。”
“我不是逞勇。”张定远直视戚继光,“我是最合适的人。地形是我画的,陷阱位置我记得清。换别人来,怕是还没靠岸就踩了机关。”
戚继光沉默。
帐外传来脚步声,一名传令兵在帘外停步:“参将们已到,在帐外候令。”
戚继光点头:“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三名参将领命入帐。他们看到张定远站在一侧,右腿裹着厚布,脸色发白,却挺得笔直。
戚继光指向沙盘:“敌据横屿,设伏诱我大军强攻山谷。此计不能中。今定新策——夜渡登岛,奇袭滩头。”
参将们围上前。
“为何选夜间?”一人问。
“白天渡海,必被发现。”张定远答,“倭寇在崖顶有弓手,火矢可覆盖整片水域。夜里视线受阻,他们不敢轻易放箭,怕误伤己方哨位。”
另一人皱眉:“可黑夜行船更危险。万一船沉,人全喂了鱼。”
“所以我们不用大船。”张定远走到沙盘边,拿起三根短竹签,“用快艇,每艘载八至十人,轻装简行。由熟悉水道者领航。”
“谁领航?”
“我。”
帐内又静下来。
戚继光扫视众人:“第一批六艘艇,三十人。目标:登陆后十五步内清除哨岗,控制滩头,点燃信号烟。”
“接应时间?”有人问。
“子时三刻出发,寅时初必须靠岸。”张定远说,“那时潮最低,礁石最露。天亮前完成接应,否则日出后敌援赶到,就来不及了。”
戚继光点头:“主力部队寅时二刻在离岸三里集结,待信号升起即刻推进。”
一名参将提出疑虑:“若首批失手,打草惊蛇怎么办?”
“那就改强攻。”戚继光语气不变,“但代价会大得多。死的不只是兵,还有沿海百姓的命。”
众人不再说话。
“现在定路线。”戚继光拿起竹签,在沙盘上标出三点,“东口窄但隐蔽,中段平直但暴露,西面开阔多浪。选哪条?”
张定远指着东口:“走这里。虽然难行,但倭寇防备松。我亲眼见他们撤了夜间巡哨,说是‘夜海无路,明军不敢来’。”
戚继光凝视沙盘良久,终于落签:“就定东口。张定远任先锋指挥,负责首波登陆与信号建立。”
“是!”张定远抱拳。
“物资调配即刻开始。”戚继光下令,“火器营准备防水火药包,工坊加制浮木筏,各艇配短刀、绳钩、信号弹。今晚子时前必须齐备。”
参将们领命出帐。
帐内只剩两人。
戚继光看向张定远:“你真能带这支队伍?”
“能。”张定远说,“我不需要跑,只需要指挥。只要人在岛上,就能控局。”
戚继光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按住他肩:“你不必非得去。我可以派别人。”
“但您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那里的每一寸地。”张定远说,“我去,胜算多三成。三成,可能就是活下来的那几十人。”
戚继光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已决然:“好。我准你带队。但有一条——若你倒下,立刻交指挥权,不准硬撑。”
“我听令。”
“还有。”戚继光从腰间解下一枚铜牌,递给张定远,“这是帅帐通行令。若情况突变,你可以越级调附近百户兵力,不必等回报。”
张定远接过,铜牌尚带体温。
“谢帅爷信我。”
“不是信你一个人。”戚继光说,“是信这身铠甲下的心。”
帐外传来新的脚步声,一名军需官模样的人快步走近,在帘外低声禀报:“火器匠老陈到了,在帐外候着,说有紧急改制的装备要交。”
戚继光看向张定远:“是你让他来的?”
“我昨夜昏迷前留了话。”张定远说,“让他做十套防水皮囊,装火药和引信。今天必须完成。”
戚继光点头:“让他进来。”
帘子掀开,老陈低头走入。他手里抱着一个油布包,脸上有烟灰痕迹,袖口烧了个洞。
“将军。”他把包裹放在桌上,打开,“这是按张将军说的做的——牛皮双层缝合,内衬蜡纸,口部用铁环扣紧。泡水一炷香,里面火药还是干的。”
他拿出一个小袋浸进旁边水盆,十息后取出,打开,抓出一把干燥火药。
“可用?”戚继光问。
“可用。”老陈说,“我们试过三次,都没漏。”
张定远伸手检查皮囊缝线,点头:“够结实。马上配发给首批队员。”
老陈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筒:“还有这个——短管喷火器,藏在臂套里,点火后能喷五尺火焰,专破近身围堵。”
张定远接过,拧开盖子看引信结构。
“每人配一个?”他问。
“做了十二个。”老陈说,“材料不够,再多要三天。”
“先给六个艇长。”张定远说,“近战用,关键时刻能救命。”
老陈点头记下。
戚继光看着桌上装备,缓缓道:“看来,这一仗,我们不是靠蛮力赢。”
“是靠准备。”张定远说。
老陈离开后,戚继光重新看向沙盘。
“最后确认一遍。”他说,“登陆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清哨。”张定远答,“三组人,每组两人,分别处理左、中、右三个了望点。用弩箭,不发声。完成后,立刻在滩头堆起三堆干柴,等主力信号一到,点火。”
“第二步?”
“派人潜入内陆,查补给点位置。若火药库未转移,就地埋伏,等敌主力出动时引爆。”
“第三步?”
“守住滩头,等主力靠岸。若敌反扑猛烈,就退入岩缝通道,利用地形周旋。”
戚继光听完,终于露出一丝松动。
“你都想好了。”
“不敢漏。”张定远说,“一步错,全军陷。”
帐外天色渐暗。
传令兵再次来报:“各部已开始集结,火器营正在分装防水袋,工坊加派工匠连夜赶制浮筏。”
戚继光点头:“告诉他们,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全部装备清单。”
“是!”
帘子落下。
帐内只剩烛火与两人呼吸声。
张定远低头看自己右脚,绷带已被渗出的血染红一角。他没动,只是把铜牌放进胸前衣袋,靠近心跳的位置。
戚继光看着他:“你还撑得住?”
“撑得住。”他说。
“那就继续。”
张定远伸手拿起炭笔,在纸上写下第一批队员名单。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
写到第三个名字时,他的手抖了一下。
但他没停,继续往下写。
最后一笔落下,他抬头看向戚继光:“名单明日午前交您审核。现在,我去火器营盯装备进度。”
他说完,扶桌站起,右腿落地时身体一沉,却没叫痛。
他一步步走向帐门,背影挺直。
帘子被掀开一条缝,冷风灌入,烛火猛地倾斜。
张定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