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将最后一颗螺丝拧紧,火铳的机壳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他把拆开的部件重新组装,动作熟练,没有停顿。晨风从校场东头吹来,带着些微凉意,但他没起身,只是坐在石台边,把火铳横放在膝上,用布条再擦一遍枪管。
天已经亮了,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看见戚继光走来。身后没有亲兵跟随,腰间佩剑未出鞘,步伐沉稳。张定远立刻站起,将火铳背回肩上,抱拳行礼。
“帅。”
戚继光点头,目光扫过他肩头包扎处。那块布已经发黄,边缘沾着干涸的血迹。他没问伤情,只说:“今日校场集合,不是例行操练。”
“是。”
“我要你这支伍,当着全军的面,演一次阵。”
张定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节上有茧,掌心有裂口,昨夜修械时又磨破了一处。他握了握拳,关节发出轻微声响。
“能成。”
“不是能不能成。”戚继光声音不高,“是要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叫练出来的兵。”
张定远没说话,只是把火铳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
“五更已过,各伍已在列队。你去准备。”
“是。”
他转身走向训练区。陈三、李柱、王二狗、孙河、刘四已经在原地待命,铠甲整齐,兵器在手。五人站得笔直,没人说话,也没人乱动。
张定远走到他们面前,扫视一圈。
“今天不是演练。”
“是展示。”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陈三开口:“全军都在看。”
“对。”张定远说,“所以一个错步都不能有。一个口令都不能乱。火铳位要压住节奏,盾前不能抢也不能拖。我喊‘变阵’,三息之内必须到位。”
“明白!”
“现在列鸳鸯阵。”
一声哨响,五人迅速就位。藤牌在前,长枪居中,狼筅手护侧,火铳手后置。阵型紧凑,间距精准。
张定远站在阵尾,盯着他们的脚。起步要齐,落步要稳。他吹哨角。
队伍向前推进十步,步伐一致。到第七步时,他突然变调,哨音急转。
“三才阵!分击两侧!”
陈三举盾左压,李柱枪尖右突,孙河与刘四同时转身,火铳指向假想敌方向。王二狗迅速补位,守住空隙。整个转换过程不到十息,动作干净。
戚继光站在高台下,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未移。
张定远在吹哨。
“收阵!两仪穿插!”
五人迅速合拢,阵型缩小,模拟巷战环境。他亲自带队,从左侧切入,李柱接应,陈三掩护,火铳交替射击姿态做出,虽无实弹,但动作逼真。
一轮结束,全员归位,呼吸略重,但无人松懈。
“休息半刻。”张定远说,“等我哨响再动。”
他走到戚继光面前。
“刚才如何?”
“不错。”戚继光说,“但还不够。”
“请帅指教。”
“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让他们打出杀气,不是摆样子。”
张定远点头。
他知道戚继光的意思。鸳鸯阵不是舞阵,是杀人阵。每一个动作背后都是血换来的经验。他回到队伍前,声音低了些。
“接来来,不按套路来。”
“我要你们记住——我们不是在表演。我们是在告诉所有人,如果倭寇来了,我们会怎么杀他们。”
五人眼神变了。
他举起手,猛然挥下。
哨角撕裂空气。
这一次,进攻节奏更快。盾牌撞击地面的声音像战鼓。长枪刺出带风,火铳手压低身体,模拟装弹、瞄准、射击一气呵成。张定远亲自加入,持长剑走在阵侧,模拟敌袭反制。
“右翼受袭!”他吼。
王二狗立刻横移,狼筅扫出,封住角度。孙河火铳转向,做出压制射击。
“前方弓手!”
陈三蹲身举盾,李柱从盾后突刺,动作连贯。
三轮演练下来,五人身上的铠甲已被汗水浸透,呼吸沉重,但没人喊累。
张定远站在中央,环视四周。校场边缘已有数百士卒列队围观,鸦雀无声。他知道,这些人昨天可能还在议论他严苛,但现在,他们的眼神不一样了。
他抬手,示意暂停。
“接下来,单人武艺展示。”
他抽出腰间长剑,走向校场中央。
“谁来?”
三名士卒出列。都是老兵,手持木刀。
第一人攻来,直劈中路。张定远侧身避过,剑柄撞其手腕,对方刀落。第二人双刀并进,他退半步,剑锋点其肩甲,逼其失衡。第三人绕后突袭,他听风辨位,回身一记横扫,木剑架住对方武器,顺势前推,将其逼退三步。
三人围攻。
他不再防守。
一步踏前,剑尖虚晃,逼退左侧敌人。右手翻转,剑柄砸中右侧对手胸口。中间一人扑来,他矮身滑步,绕至其背后,剑背拍其后颈,将其放倒。
三息之后,三人皆已退开。
他收剑,剑尖点地,呼吸平稳。
全场寂静。
然后,一声喝彩从人群里炸开。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低声议论,语气里不再是怀疑,而是震惊。
张定远没有回头。他只是把剑收回鞘中,走回队伍。
“你们做得很好。”他说,“比我想的还好。”
戚继光走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看向五名士兵。一个一个看过去,目光停在每个人脸上。
最后,他看向张定远。
“你这支伍。”他说,“不像新兵。”
稍顿。
“倒像是打过三年硬仗的老卒。”
张定远单膝跪地。
“皆因帅训有方,不敢懈怠。”
戚继光伸手,扶他起来。
“不必谦辞。”他说,“你能把五个新人炼成一把利刃,就是真本事。”
他转身,面向全军。
“今日所见,非为观赏。”他的声音清晰传开,“是为立标。”
“何谓精兵?不是嗓门大,不是力气足。是令行禁止,是临阵不乱,是五人如一人。”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全场。
“从今日起,各伍操练,以此伍为范。”
没有人说话。
只有风吹过校场,卷起些许尘土。
张定远站在原地,肩上隐隐作痛。他没动,也没捂。他知道现在不能露出任何虚弱。
戚继光没有解散队伍。
他仍立于高台之下,目光深远,似有所思。
张定远与其伍队列阵未动,火铳在肩,长枪在手,五人站成一线,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
校场边缘,有人开始低声议论。
“那是张定远的伍?”
“听说之前没人看好。”
“现在……谁还敢说不行?”
张定远听见了,但没反应。他只是盯着前方,盯着那片空旷的演武地。
戚继光忽然开口。
“你肩上的伤。”他说,“还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