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走出校场西侧的议事棚,太阳已经偏西。他手里还攥着那支装了刺刀的火铳,指节发白。刚才各队队长已领命回去整理操典条文,士兵们的突刺动作也终于有了节奏。可他心里没底。
胜利来得太快,反而让人不安。
他直接拐向工坊,脚步没停。老陈正蹲在炉口前翻看一块烧变形的铁片,听见脚步抬头,脸上沾着灰。
“来了?”老陈问。
“试炮。”张定远把火铳靠墙放好,走到长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记录纸,“刺刀的事先放一放,新炮不能再拖。”
老陈站起身,拍了拍手。“火药我按你说的加了硝,昨夜配了三份,都试过燃速。但炸膛风险大,我不敢上整炮。”
“先用试筒。”张定远说,“只测承压,不打实弹。”
两人搬出一根短粗的铁管,这是专为测试火药威力做的简易炮筒,固定在木架上。老陈小心填入一份新配火药,又塞进定量铅丸,插上引信。
张定远退到三步外,挥手示意点火。
火光一闪,轰的一声,铁管炸开,碎片飞溅。守在一旁的匠人急忙抬臂挡脸,一人肩膀被划出血痕。
张定远立刻上前,蹲下检查残件。断裂口边缘发黑,内壁有细密裂纹,像蛛网一样蔓延。
他用手指蹭了蹭裂面,铁质发脆,明显是高温高压下瞬间崩解。
“不是装药多。”他说,“是铁本身扛不住。”
老陈蹲在他旁边,捡起一块碎片翻看。“这料是我亲手锻的,双层包钢,淬火也匀。可它就是撑不住猛火。”
张定远没说话,把碎片收进布袋,带回长桌。
第二轮试验换了一种火药配方,硝石比例更高。这次刚点燃就爆,试筒直接碎成几块,震倒了旁边的支架。
第三次,他们减了药量,改用旧式火药加松油助燃。结果火势蹿得快,但压力不均,炮筒扭曲变形,没能完整炸开,却更危险。
三次失败后,工坊里没人说话。匠人们默默收拾残铁,空气里全是硫磺味和焦臭。
张定远坐在长桌前,摊开图纸。破浪炮的设计图已经改过七稿,炮管加厚、尾部加固、支架带轮,每一处都是为战场实打实考虑。可现在问题不在结构,而在材料。
他盯着图纸上炮管的剖面线看了很久,忽然问:“有没有别的铁,比这个更硬?”
老陈摇头。“军器监用的就是这种熟铁,再硬就得用钢。可钢太重,铸不匀,一烧就裂。”
“木头呢?”张定远抬头,“有没有哪种木头,烧不烂?”
老陈愣住。“木头扛炮?你想多了。桦木、樟木我都试过垫圈,一炸就成灰。”
“不是当炮身。”张定远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了个套筒结构,“我是想,能不能用硬木做外层包裹,像树皮包藤条那样,给铁管加一层护?”
老陈皱眉。“木头受潮会胀,遇火会烧,战场上没法保证干燥。”
“可它能缓冲。”张定远指着断裂口,“你看这些裂纹,是从内往外炸的。说明压力集中在这儿。如果外面有一层能吸震的东西,或许就能延缓破裂。”
老陈沉默片刻。“我没见过这种做法。古谱里也没提过。”
“那就查。”张定远站起来,“你手头有没有老匠人的笔记?或者军器监的废档?”
老陈想了想,转身走进里屋,从柜底翻出一本破旧册子,封面写着《火器杂录》。他吹掉灰尘,翻开几页。
“这里有段讲‘雷震筒’,说是元时有人用铁芯木壳做炮,打一发就废,但没炸膛。”
“铁芯木壳?”张定远接过本子,看到一页草图,画着一根粗木桶,中间嵌着铁管。
“这木是什么?”
“铁力木。”老陈念出来,“产于南岭,木质极密,沉水不浮,耐火烧。”
“现在哪儿能弄到?”
“不知道。”老陈摇头,“几十年没人用了。听说砍得差不多了,官府也禁伐。”
张定远合上书,放在桌上。屋里很静,只有炉火还在烧,发出噼啪声。
他知道这条路难走。军营里没有现成材料,外面又无处可寻。可如果不改材料,只调火药,迟早还会炸膛,伤人只是时间问题。
他低头看着那块从试筒上捡回来的碎铁,边缘锋利,割得掌心发疼。
“不能等了。”他说。
老陈抬头看他。
“火药威力不够,倭寇就会越来越近。我们每晚一步,前线就多死几个人。”张定远声音低,但清楚,“既然铁不行,就换路子。木头也好,石头也罢,只要能扛住这一炮,就值得试。”
老陈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站起身,走向工具架,取下一把小凿子和一块青石。
“我试试石棉垫圈加硬木夹层。”他说,“先把结构稳住,再谈承压。”
张定远点头,重新铺开图纸。
他们开始画新结构。炮管不变,外层加一圈凹槽,嵌入硬木环,再用铁箍锁死。底部支架改用双叉梁,分散后坐力。引信口加弯道,防回火。
画到一半,老陈停下笔。“就算做出样炮,也没法久用。这种炮打不了三发,木头就焦了。”
“我不求它长久。”张定远说,“我要的是能在下一次战斗里响起来。只要响一次,就能破敌阵。”
老陈没再说话,继续画。
天黑下来,工坊点起油灯。匠人们陆续离开,只剩他们两个。
最后一稿画完,张定远起身活动肩膀。他走到角落,拿起一支报废的长管铳,拆下铳管,用手电筒照内壁。
裂纹依旧存在。
他放下铳管,拿起那块碎铁,紧紧握在手里。
窗外山影漆黑,连绵起伏。
他知道,军营里的锤子敲不出答案了。真正的材料不在这里。
他转头对老陈说:“明天派人去南岭。”
老陈正在收拾工具,闻言抬头。
“找铁力木。”张定远说,“活着的树找不到,就找老房梁、旧船板,只要是那种木头,全都带回来。”
老陈点头。“我去安排几个懂木性的匠人。”
“别太多人。”张定远提醒,“动静小点。现在谁都不知道我们在找什么。”
老陈应下,把图纸收进柜子,上了锁。
张定远没动。他站在窗边,手里还攥着那块碎铁。灯光照在脸上,映出一道深色血痕——是刚才检查残件时划的,一直没擦。
他低头看了看伤口,又看了看铁片。
然后抬起手,把碎铁轻轻放进胸前衣袋。
他的右手缓缓握紧,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