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转瞬即逝。
这一日,渭水之滨,皇室苑囿旌旗招展,甲士林立。嬴政端坐于临时搭建的高台御座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拱,威严的目光俯瞰着下方平整出的广阔演示场地。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李斯、冯去疾、蒙恬(已奉诏回京述职)等重臣赫然在列,赵高则一如既往地垂手侍立在嬴政身侧稍后的位置,低眉顺目。
台下,更远处被允许观礼的士绅、百姓人头攒动,议论纷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几架覆盖着红布的新奇物件上,空气中弥漫着期待、好奇与各种复杂的情绪。
扶苏一身利落的劲装,立于场中,向高台御座方向躬身行礼:“父皇,百官俱在,万民观望,农耕演礼,可否开始?”
“开始。”嬴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扶苏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遵旨!”他猛地挥手,两名天工苑匠师上前,揭开了第一块红布!
红布滑落,露出并排摆放的两架犁——一架是众人司空见惯的直辕犁,木质粗糙,形制笨重;另一架,则是天工苑精心打造的曲辕犁,木辕光滑呈优美的曲线,铁制的犁铧和犁壁闪烁着冷冽的寒光,结构精巧,宛如一件艺术品。
“此乃新式耕犁,因其辕木弯曲,故名‘曲辕犁’!”扶苏声音洪亮,盖过了现场的窃窃私语,“与旧式直辕犁相比,其妙处何在?空口无凭,一试便知!”
他示意早已准备好的两名身材相仿、经验丰富的农户上场,各自驾驭一套耕牛,分别使用直辕犁与曲辕犁,在同一块划定好的土地上同时开始耕作!
“开始!”
号令一下,牛哞声中,两架犁同时入土。
起初,速度似乎相差不大。但很快,差异便显现出来!
使用直辕犁的农户,需用力下压扶手,控制方向也颇为费力,耕牛拉动时明显更为吃力,犁出的沟壑较浅,且不够平直。
而使用曲辕犁的农户,则显得轻松许多!那弯曲的辕杆自然引导着方向,转向调头灵活自如,入土既深且稳,翻起的土垄均匀、深彻!耕牛也似乎省力不少,步伐轻快!
“看!看那新犁!入土好深!”
“转向真快!你看那老农,都没怎么用力!”
“牛也轻松多了!这……这省了不止一半力气啊!”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尤其是那些真正懂行的老农,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冲上前去亲手摸一摸那神奇的曲辕犁!
高台之上,百官亦是动容。冯去疾捻须的手停住了,眼中精光闪烁;李斯面无表情,但微微前倾的身体暴露了他的关注;蒙恬更是忍不住拍案叫绝:“好犁!若用于军屯,效率倍增!” 嬴政端坐不动,但目光始终紧跟着那架在土地上如游龙般穿梭的曲辕犁,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亮光。
赵高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全场热烈的反应,又瞥了一眼稳坐的嬴政,心中那股不安与嫉恨如同毒蛇般噬咬。
曲辕犁的演示大获成功,现场气氛已然热烈起来。
扶苏趁热打铁,示意匠师揭开第二块红布!
红布落下,露出一架依靠在引水渠旁、造型奇特的木质器械——筒车。巨大的水轮,密密麻麻的竹筒,以及复杂的传动结构,让所有人都感到陌生而好奇。
“此物,名曰‘筒车’!”扶苏指向那架器械,声音带着一种引导性的魔力,“其用,不在省力,而在借力!借这渭水奔流不息之力,自动提水,灌溉高处之田!”
他挥手示意,两名匠师合力扳动机关,将预先堵住的水渠入口打开一道缝隙。一股清冽的渭水顿时涌入渠道,水流冲击在筒车巨大的水轮叶片上!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沉寂的筒车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嘎吱……嘎吱……” 一阵轻微的、富有节奏的木质摩擦声响起,巨大的水轮开始缓缓转动!随着水流加速,水轮越转越快,挂在轮缘上的竹筒依次浸入水中,盛满河水,随着水轮升至最高点,然后依靠巧妙的倾斜角度,将竹筒内的水自动倾倒入旁边架设好的、通往高处模拟田地的木槽之中!
清澈的渭水,就这样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地被提升到一人多高的木槽里,哗哗地流向那片“高地”!
“自……自己动起来了!”
“神物!这是神物啊!”
“无需人力,无需畜力,日夜不息!这……这能浇灌多少田地啊!”
现场的惊呼声达到了顶点!这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理解范畴!看着那凭借水力自行运转、将河水源源不断送往高处的筒车,许多百姓甚至激动得跪拜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将其视为神迹!
高台上,一直稳坐的嬴政,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目光紧紧追随着那转动的水轮和流淌的河水,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显的动容之色!这筒车所代表的,不仅仅是灌溉效率的提升,更是一种对自然力量的全新理解和运用!这对于高度重视农业水利的帝国而言,意义非凡!
蒙恬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陛下!此物若置于北地边郡,沿河开垦,何愁军粮不济?!”
冯去疾深吸一口气,看向场中扶苏的眼神,彻底变了。如果说雪盐和曲辕犁还只是“器”的改良,这筒车,已然触及了“道”的边缘!
李斯沉默着,但紧握的拳头显示他内心的不平静。
赵高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但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了过去。
扶苏站在场中,感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震惊、钦佩、狂热的目光,他知道,时机已到。他再次向高台行礼,声音清越,响彻全场:
“父皇,诸位大人,天下百姓!曲辕犁省力深耕,筒车借水灌田,此二者,并非仙法神迹,亦非儿臣凭空臆造!此乃‘格物致知’之理!是探究这天地万物运行规律,循理而行,所得之果!”
他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格物之理,小可制冰、炼盐,改善民生;大可铸犁、造车,强盛国家!其目的,非为奇技淫巧,而是为了让我大秦子民,食能饱腹,衣能蔽体,居能安身!是为了让我大秦江山,根基永固,社稷长安!是为了让我华夏文明,远超往昔,光耀万邦!”
“此,方是儿臣所求之道!亦是‘格物’之学,奉献于父皇,奉献于大秦,奉献于天下万民之道!”
一番话,如同洪钟大吕,在渭水之滨回荡,深深地刻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嬴政缓缓从御座上站起,他俯视着场中那个昂首挺立、光芒万丈的儿子,看着那仍在轰然运转的筒车和那架改变了耕作方式的曲辕犁,良久,他沉厚而充满力量的声音传遍四方:
“善!”
“大善!”
“此二物,着即由治粟内史会同少府,依雪盐旧例,制定章程,尽快推行天下!”
“扶苏,献策有功,赐金千斤,帛五百匹,天工苑用度,增三成!”
“儿臣(臣)谢父皇(陛下)隆恩!”扶苏与相关官员齐声应道。
演礼,在万众欢呼与皇帝的肯定中,圆满落幕。
然而,就在这普天同庆的氛围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高台之上,赵高那深深低下的头颅下,嘴角勾起的一抹冰冷至极、怨毒至极的弧度。
“扶苏……且让你再得意片刻。”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真正的‘大礼’,还在后头呢……”
渭水奔流,演礼的喧嚣逐渐散去,但一场更加凶险的暗战,已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