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在暖阁中突发的不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虽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范围内知晓,但那隐约的风声和次日朝会上皇帝略显苍白的脸色,依旧让敏感的朝臣们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帝国权柄的最高执掌者,他的健康状况,本身就是影响朝局走向最关键的因素之一。
而今日朝会的议题,经过昨日的铺垫,已然明确——商税试行。
嬴政端坐御座,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百官,虽然精神似乎不如往日矍铄,但声音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昨日议及国库空虚,商税或可开源。扶苏,你将具体试行之策,再与诸位臣工细说。”
“儿臣遵命。”扶苏出列,手持一份更为详尽的奏疏,“父皇,诸位大人,儿臣与治粟内史丞萧何反复商议,拟定商税试行之策如下:
一、试行地域:择商贸繁盛、易于管控之咸阳、蜀郡、南阳三地为首批试行区。
二、课税对象及方式:其一,于水陆关津,对往来商旅携带之大宗货物,按其价值估算,征收百分之二之‘过税’;其二,于试行郡县之固定市肆,对坐贾行商,按其店铺规模、交易额大小,核定每月缴纳一定数额之‘住税’,税率亦从低。
三、征收与管理:由治粟内史衙署增设‘市税曹’,专司此事。于各关津、市肆设点,明示税率,登记造册。所征税款,直接上缴少府,与田赋分库管理,专项用于弥补国库亏空及支撑既定国策。
四、试行期限与评估:暂定试行一年。期间,由丞相府、治粟内史及御史台共同监督,定期评估成效。若确于国有利,于民无扰,则考虑推广;若滋生弊端,则即刻停止。”
这份方案,显然比昨日更为具体,考虑到了征收对象、方式、管理机构、资金流向和监督机制,显得更为成熟和具有可操作性。
然而,反对的声音并未因此平息。昨日那名老儒生再次率先发难,他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陛下!此策看似周全,实则遗祸无穷啊!设关立卡,增官添吏,此乃与民争利之始!古之圣王,皆以轻徭薄赋、使民休养生息为要!今反其道而行之,恐失天下商民之心!且商税一开,逐利之风必然更盛,长此以往,谁还愿安心务农?此动摇国本之策,万不可行!”
另一名官员也高声附和:“正是!商贾狡黠,必有隐瞒交易、逃避税赋之举。届时,为追缴税款,岂不需更多胥吏下乡入户?此必生扰民之政,徒增怨怼!陛下,切不可因一时之困,而坏万世之基!”
他们的论点,依旧围绕着“与民争利”、“动摇国本”、“滋生扰民”这几个核心,充满了对祖制路径的依赖和对未知变化的恐惧。
面对这些攻讦,扶苏面色不变,正准备出言反驳,却有人先他一步。
出列的不是李斯,而是右丞相冯去疾。
这位代表着传统世族利益的老臣,手持玉笏,声音沉稳而清晰:“陛下,老臣以为,博士所言,虽出自维护古制之心,然未免过于拘泥。”
他目光扫过那些反对的官员,缓缓道:“《易经》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今我大秦,非昔日偏居西陲之秦国,乃一统六合、疆域万里之庞大帝国!北御胡虏,南抚百越,内修驰道,外兴舟师,更有天工苑诸多利民新物需推广,哪一样不需巨万钱粮支撑?仅靠田赋口赋,如何能继?”
他顿了一顿,语气加重:“国库空虚,非虚言也!若至岁末,边军无饷,百官无禄,届时动荡,何人可担?商税之议,取商贾流通之微利,解国家燃眉之急,何来‘动摇国本’之说?难道坐视国库耗尽,社稷动荡,才是维护国本吗?!”
冯去疾这番引经据典又直指现实困境的话语,分量极重。他代表着朝中一大批务实派世族的态度,他的明确支持,瞬间让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心中天平发生了倾斜。
紧接着,李斯也出列了。他没有像冯去疾那样慷慨陈词,而是以其特有的、冷静而缜密的风格说道:“陛下,冯相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见。臣附议。至于诸位所忧‘扰民’、‘商贾逃税’之事……”
他话锋一转,看向扶苏和萧何:“此正是需要律法与细则加以规范之处。臣建议,在试行条例中明确:各级税吏,需严格依律征收,不得擅自加派,不得敲诈勒索,违者重处!同时,鼓励商贾相互监督,举报官吏不法及商贾逃税行为,查实者可获奖赏。如此,既可防吏员扰民,亦可减少税收流失。此等细节,正需在试行中不断完善。”
李斯不仅支持,还提出了具体防止弊端的措施,将反对者的论点提前堵了回去,展现了他作为法家代表和行政首脑的精明与务实。
朝堂之上的风向,开始明显转变。越来越多官员出列表态,支持试行商税。毕竟,国库空虚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而冯去疾和李斯这两位文武重臣的联合支持,更是释放出强烈的政治信号。
当然,依旧有少数顽固派坚持反对,但他们的声音在汹涌的支持浪潮中,已显得势单力薄。
嬴政高踞御座,将台下众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他看到了扶苏的准备充分,看到了冯去疾的识时务,看到了李斯的精明算计,也看到了那些儒生的迂腐与部分官员的保守。
他心中了然,推行商税,已是大势所趋。这不仅是为了解决财政危机,更是对旧有利益格局的一次调整,是对扶苏改革路线的又一次肯定。
就在争论渐息,所有人都等待皇帝最终决断时,嬴政却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扶苏:“扶苏,冯相、李相皆已表态,你还有何话说?”
扶苏知道,这是父皇在给他最后定调的机会。他再次出列,向嬴政及支持他的冯去疾、李斯等人躬身一礼,然后朗声道:
“父皇,儿臣无他言。唯有八字,可表心迹——‘利国利民,慎始慎终’!商税之行,旨在强国,非为敛财;旨在长久,非为一时。儿臣恳请父皇,准予试行!儿臣与萧何,必会同冯相、李相,竭尽全力,将此策推行妥当,务使其利大于弊,为帝国开辟一条可持续之财源!”
他的话语,既表达了决心,也摆正了姿态,将功劳与责任与支持他的重臣共享。
嬴政微微颔首,终于,他抬起手,制止了台下所有剩余的杂音,用他那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威严的声音,做出了最后的裁决:
“准奏!”
“即日起,于咸阳、蜀郡、南阳三地,试行商税一载!具体细则,由治粟内史衙署会同丞相府、御史台共同拟定,报朕批阅后施行!冯去疾。”
“老臣在。”
“你熟悉地方事务,此次试行,由你总领监督,协调各方,若有窒碍难行之处,及时奏报!”
“老臣领旨!”冯去疾躬身应道,心中明白,这是陛下对他此番表态的认可和赋予的重任。
“扶苏、李斯、萧何,”嬴政继续点名,“你三人需全力配合冯相,务必使此事稳妥进行!”
“臣等(儿臣)遵旨!”三人齐声应道。
“退朝!”
一场关乎帝国财政未来的朝堂激辩,终于尘埃落定。商税,这个在古老帝国中堪称石破天惊的新政,在扶苏的力推、冯去疾的转向、李斯的务实操作以及嬴政的最终拍板下,终于破开了坚冰,即将在三个精心挑选的试验田中,播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