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被扭送至宫正司,此事很快在内廷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宫正司的掌印沈宫正,正是当年主持宫女考核的沈玉琳。
她为人刚正不阿,手段严苛,因不属于任何一派,在太皇太后去世后的变动中,被朱祁镇提拔上来,用以制衡孙太后在后宫过于庞大的势力。
沈玉琳翻阅着吴忠呈上的证据,脸色愈发沉冷。构陷妃嫔,私通消息,克扣用度,条条都是重罪。她最恨这等背主求荣、兴风作浪的奴才。
“暗宫规是要重打八十杖!让他好好尝尝宫规的滋味!”
沈玉琳声音不大,却带着彻骨的寒意。
内官监将此事禀报至乾清宫时,朱祁镇正在批阅奏章。
听闻竟有奴才敢在宫中下药谋害妃嫔,他猛地将朱笔掷于御案之上,墨点溅开,污了奏本。
“放肆!刘宝既犯错,就依宫正司宫规处置。”
刑杖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刘宝杀猪般的哀嚎在宫正司的刑房里回荡。行刑的内监得了沈宫正的严令,手下毫不容情。
起初刘宝还指望高美人或孙太后能救他,胡乱攀咬,沈玉琳只是冷笑,令打得更重。几十杖下去,刘宝已是血肉模糊,气若游丝,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
朱祁镇年轻的脸庞上布满阴鸷:“把那个贱婢给朕叫来!”
高善清被匆匆传唤至乾清宫,心中已是七上八下。
韩桂兰正悄无声息地跟在高善清身后。孙太后提前得了消息,气恼高善清沉不住气,竟留下如此大的把柄,立刻派了她过来,务必要将麻烦掐灭在源头。
韩桂兰目光锐利地投向一名行刑的内监,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眼神往死里示意。那内监与她目光一触,心领神会,手下力道骤然加重,角度也更加刁钻,专往要害处招呼。
高善清刚得知刘宝事发,正自惊慌,又见皇帝盛怒,更是腿软。一进殿,她便噗通跪倒,未等皇帝发问,先哭得梨花带雨:
“万岁爷明鉴!臣妾冤枉啊!臣妾根本不认识什么刘宝,定是有人构陷臣妾!求万岁爷为臣妾做主!”
朱祁镇冷笑:
“构陷?证据确凿,那奴才克扣用度、传递消息,甚至在你永宁宫外与人接头,人赃并获,你还敢狡辩?”
高善清心知抵赖不过,只能咬死不知情,将罪责全推给刘宝,哀泣道:
“就算……就算那奴才胆大包天,可周美人如今不也好端端的吗?并未真的损伤凤体啊……万岁爷,您就看在臣妾往日侍奉的情分上……”
“情分?”朱祁镇怒火更炽,“若不是周氏机警,此刻怕是已遭了毒手!你一句并未损伤就想轻飘飘揭过?”
正在此时,宫人禀报钱皇后到了。
钱皇后身着素服,神色端庄中带着一丝肃穆。她向皇帝行了礼,目光扫过跪地哭泣的高善清,淡淡道:
“皇上,臣妾听闻长安宫之事,特来禀明。如今有人竟在宫中行此魑魅魍魉之举,谋害妃嫔,动摇宫闱,臣妾身为皇后,绝不能坐视不理。”
她转向高善清,语气转厉:
“高美人,你恃宠而骄,屡生事端,如今更纵容甚至指使宫人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还有何面目祈求皇上宽宥?”
钱皇后的出面,等于坐实了高善清的罪责,也给了朱祁镇一个更充分的处罚理由。
朱祁镇看着泫然欲泣的高善清,又想到周景兰如今可能苍白虚弱的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他厌烦地挥挥手:“高氏德行有亏,不堪为嫔御表率。即日起,罚俸半年,禁足永宁宫三月,无朕旨意,不得外出!好好反省己过!”
高善清如遭雷击,罚俸禁足虽不伤根本,却是极大的羞辱,尤其是在一向与她不对付的钱皇后面前。她还想哭求,却被朱祁镇厉声喝退。
“禀万岁爷,人……没气了。”行刑的内监探了探鼻息,跑到御前回禀道。
朱祁镇只得冷声道:“死了便拖出去,扔到乱葬岗!”
众人退去后,殿内只剩下朱祁镇与钱皇后。
钱皇后轻声道:
“皇上,周美人此次受了大委屈。她性子虽倔,却从未主动生事,如今在宫中无依无靠……皇上既纳了她,也该稍加抚慰才是。”
朱祁镇闻言,烦躁地在殿中踱步。
他生气,是因为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玩这种阴毒手段,挑战他的权威。但冷静下来,钱皇后的话却勾起了他另一番心思。
他强纳周景兰,最初的确是为了报复朱祁钰,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包括弟弟心爱之人。可当他得知她真的被人下药谋害时,那股瞬间冲上头顶的怒火和担忧,似乎并不仅仅源于帝王威严被冒犯。
他是不是……真的对这个总是冷着脸、眼神倔强清亮的女子,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在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朱祁镇让钱皇后退下,自己坐了下来静静。
是夜,朱祁镇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偏僻的长安宫。
宫门早已落钥,里面静悄悄的。随侍太监蒋冕上前叫门,半晌,如意才战战兢兢地打开门,见到皇帝,慌忙跪倒:
“万岁爷恕罪!美人……美人今日受了惊吓,又喝了安神的汤药,早已歇下了。此刻实在不便接驾……”
朱祁镇站在宫门外,望着殿内漆黑一片的窗户,愣住了。他竟被挡在了门外?
蒋冕在门外都替周景兰捏了把汗,以为皇帝要发怒。
然而,朱祁镇只是沉默地站了半晌,夜风吹起他的龙袍下摆,竟显出几分萧索。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寝殿内,周景兰并未入睡,她披衣坐在窗前,透过窗棂的缝隙,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悄然离去。
如意心有余悸地进来:“美人,您这是……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
周景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冽的笑意:
“男人嘛,尤其是他那样的男人,轻易得到的永远不会珍惜。他若真不在意我,今天就不会来。他来了,便是在意。他若后面还来,那便是真的上了心。”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让他等着,让他抓狂。我们……再等等也不迟。”
夜色深沉,长安宫重归寂静,但某些东西,已然在暗流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