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晚一些。蓟城城墙上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背阴处仍残留着冬日的凛冽,但枝头悄然萌发的嫩芽,以及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湿润暖意,终究带来了万物复苏的消息。
州牧府内,今日张灯结彩,一扫往日的肃穆。仆从们穿梭不息,捧着美酒佳肴,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宽阔的正厅之中,更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幽州牧刘虞,今日在此大摆宴席,一是庆贺平定张纯叛乱、击溃乌桓王庭的赫赫武功,二则是为刘备兄弟及其麾下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接风庆功。
刘虞高居主位,身着绛紫色官袍,虽已年过五旬,但精神矍铄,面容慈和,举手投足间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与一股儒雅之风。他满面春风,亲自举杯,面向坐在客席首位的刘备,以及其身旁的关羽、张飞、张珩等将领。
“玄德公!诸位将军!”刘虞声音洪亮,带着真挚的赞赏,“自去岁冬至今,不过数月之间,我幽州先平张纯内乱,再破乌桓王庭,斩蹋顿,扬国威于塞外!此等不世之功,实乃陛下之福,幽州百姓之幸!老夫忝为州牧,在此代幽州上下,敬玄德公,敬云长、翼德、承霸诸位将军,敬所有为国奋战的将士们一杯!”
说罢,刘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恳切。
刘备连忙率众将起身,躬身还礼,言辞谦逊:“刘幽州言重了!备与诸位兄弟,皆是大汉之臣,保境安民,分所当为。此番能克竟全功,一赖陛下天威,二赖刘幽州坐镇中枢,调度粮草,稳定民心,三赖三军将士用命,不畏牺牲。备等,实不敢独居其功。”
“玄德公过谦矣!”刘虞抚掌笑道,目光尤其在沉稳的关羽、雄壮的张飞,以及英姿勃发却气息内敛的张珩身上停留,“云长将军智勇双全;翼德将军冲锋陷阵,勇冠三军;尤其是承霸将军……”他看向张珩,眼中惊叹之色更浓,“雪夜奔袭二百里,直捣乌桓王庭,于万军之中阵斩蹋顿!真乃霸王再世,天神下凡!老夫在蓟城闻此捷报,亦觉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来,老夫单独敬承霸将军一杯!”
张珩面色平静,举杯应道:“刘幽州谬赞。末将只是尽忠职守,侥幸成功。全赖将士用命,大哥调度有方。”他言语得体,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过分谦卑,气度从容,令在座的许多幽州本土官员、将领都暗自点头。
宴席气氛热烈,宾主尽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幽州未来的边务上。
刘虞放下酒杯,神色变得庄重了些,他环视众人,缓缓开口道:“如今内乱已平,乌桓亦遭重创,蹋顿授首,其部星散。老夫以为,此正是彰显我天朝上国气度,化干戈为玉帛的良机啊。”
他顿了顿,见众人都望向他,便继续阐述其主张:“鲜卑、乌桓诸部,虽时有寇边,然其民亦是我大汉子民,或为前朝内附之部,或因生计所迫,铤而走险。一味征伐,虽可逞一时之快,然仇恨愈深,边患永无宁日。不若效仿古人,施以仁政,怀柔远人。”
“老夫意已决,”刘虞语气坚定起来,“当遣能言善辩之使者,携布帛、粮食、盐铁、农具等物,北上塞外,安抚鲜卑轲比能、以及乌桓残部。向其宣示陛下恩德,朝廷宽仁,既往不咎。赐其生计所需,教其耕作之法,引导其归化。若其部落首领愿内附称臣,更可表奏朝廷,赐予官爵印绶。如此,以仁德化解仇恨,以教化替代刀兵,则烽燧永息,边民安居,岂不远胜于年年征战,空耗国力民力?”
这一番“怀柔政策”阐述出来,宴席上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许多武将,包括张飞等人,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刘备眉头微蹙,沉吟片刻,还是开口劝谏道:“刘幽州仁德之心,备深感敬佩。然则,胡虏之性,畏威而不怀德。乌桓新遭重创,或可暂时安稳,然那鲜卑轲比能,野心勃勃,统一诸部,兵强马壮,其志非小。我若示弱,遣使馈赠,在其眼中,恐非仁德,而是怯懦。只怕其贪欲更炽,以为我幽州可欺,日后索求无度,边患反而愈烈。”
他语气诚恳:“备以为,当前之势,正当借此大胜之威,整军经武,巩固边防,示之以强,使其不敢南窥。待我幽州内部稳固,兵精粮足,再谈怀柔,方是正道。此时若急于施恩,恐非良策。”
刘虞闻言,脸上笑容稍敛,摆了摆手,语气虽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玄德公多虑了。圣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我以诚心待之,彼岂能尽是无信无义之徒?纵然轲比能野心难驯,然其部下诸部落,岂无向往安定生活者?我之分化、安抚之策,正可使其内部生隙,难以合力为患。若一味强调兵威,恐适得其反,逼使其等团结对抗,非智者所为。”
他显然对自己的策略深思熟虑,并极为自信:“此事,老夫意已决。玄德公与诸位将军征战劳苦,接下来安抚边陲、修明文教之事,便交由老夫操持即可。”
刘备见刘虞态度坚决,知道再劝无益,心中暗叹,只得拱手道:“既然刘幽州已有决断,备自当遵从。”
而自始至终,张珩都静静地坐在席上,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案上的菜肴,偶尔端起酒杯轻啜一口,仿佛眼前这场关乎幽州未来命运的策略之争,与他全然无关。只是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与了然。
他深知历史走向,刘虞这套儒家经典的怀柔理论,在太平盛世或可一试,但在这礼崩乐坏、弱肉强食的乱世,尤其是面对彪悍贪婪的游牧民族,无异于与虎谋皮,抱薪救火。胡虏向来只尊重强者,畏惧刀剑。今日你送他粮食布匹,他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明日便会索要更多,一旦得不到满足,或者认为有机可乘,挥鞭南下的铁蹄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刘虞此举,非但不能化解边患,反而会助长轲比能等部落的气焰,暴露幽州内部路线的分歧与软弱,必将埋下巨大的隐患。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边塞烽烟再起,而那些用将士鲜血换来的短暂和平,将被这迂腐的“仁政”彻底葬送。
‘也罢,’张珩心中冷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既然你刘幽州执意要行此仁政,便由得你去。待到来日刀兵加身,方知今日之非。届时,这幽州的乾坤,还需靠我手中之戟来扭转!’
宴席仍在继续,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歌舞曼妙。但在座的明眼人都能感觉到,那看似和谐热烈的气氛之下,一股关乎幽州未来道路的暗流,已在此刻,悄然涌动。春寒料峭,似乎比屋外的残冬,更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