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归来的翌日,是个晴朗的周日。晨练过后,陈默的心神便全然系在了那块自污垢中拯救出来的紫檀木上。他没有去图书馆,也没有参与武协的活动,而是将宿舍的书桌仔细清理出来,铺上旧报纸,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准备开始处理这块意外的收获。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落在桌面上。他再次拿出那块紫檀,在明亮的光线下仔细端详。污垢依旧包裹着大部分木身,但昨日擦拭过的一角,那深紫近黑、纹理细密如缎的木质已然显露出不凡的气质。他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醇厚沉静的檀香,仿佛能涤荡周遭一切的浮躁。
同宿舍的王建国好奇地凑过来,打量着这块黑乎乎的木头:“默哥,你这又从哪个垃圾堆里淘换来的宝贝?看着乌漆嘛黑的。”
陈默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一块木头,看着顺眼,拿回来玩玩。”
李哲推了推眼镜,也看了一眼,评价道:“《格古要论》有云:‘紫檀木出扶南,色紫,性坚。’观此木色泽深沉,质感应是极密。陈默,你这是要效仿古代匠人,化腐朽为神奇乎?”
“尽力而为。”陈默点点头,开始动手。他没有急于直接雕刻,而是先进行清理。他打来一盆清水,用软毛刷蘸水,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刷去表面的污泥和包浆(后来证实大部分是故意做上去的污垢)。这是个需要极大耐心的水磨工夫,动作稍重便可能损伤木质本身。
随着污垢褪去,紫檀木的真容逐渐显露。木质坚硬如铁,色泽并非均匀的紫黑,而是在深紫的基底上,有着细密如牛毛、卷曲如蟹爪的纹理(牛毛纹),间或夹杂着一些金色的丝线(金丝),在光线下变幻出不同的光泽,美得惊心动魄。虽然只是残件,边缘还有老旧的磕碰痕迹和原有的榫眼,但这份历经岁月沉淀后的内敛与华美,已足以让人心折。
“哇!这……这木头里面这么漂亮?!”王建国看得目瞪口呆,之前的轻视一扫而空。
李哲也赞叹道:“剥茧抽丝,终见真容。此木纹理,暗合天道自然,诚乃良材。”
清理工作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才将木料大致清理干净。一块长约十五厘米,宽约八厘米,厚度不均,最厚处约四厘米的紫檀料子完全呈现出来。它形状不规则,一端较宽厚,一端稍窄薄,边缘还有一处明显的残缺。若在寻常木匠眼中,这或许是一块难以利用的废料。但在陈默看来,这独特的形态恰恰充满了可能性。
他拿着木料,在手中反复摩挲、掂量,感受它的重量、质感和内部纹理的走向,闭上眼睛,似乎在与之进行无声的交流。雕刻的第一步,永远是“相料”,读懂材料本身的“语言”,顺势而为,而非强行扭曲。
“你想把它做成什么?”下午,当陈默带着清理好的紫檀料和林卿约在未名湖边见面时,林卿接过木料,也被其焕然一新的样貌所惊艳,忍不住问道。温润的木料在她手中,仿佛有了温度。
“它的形状,适合随形就势。”陈默指着木料解释道,“你看,这较宽厚的一端,略微内凹,可以顺势掏膛,做成笔筒的口沿和主体。这稍窄薄、带有自然弯曲弧度的一端,正好保留,作为笔筒独特的基础。边缘这处残缺,不必补齐,反而可以巧妙利用,雕琢成一段天然枯槁的梅枝或者松干,与主体形成对比,更添古拙意趣。”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木料上虚画着构想。一个将材料特质与文人审美完美结合的紫檀随形笔筒,已然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林卿听着他的阐述,看着他那双专注于木料、闪烁着创造光芒的眼睛,心中暗暗赞叹。这不仅仅是技艺,更是一种与物对话、与自然合作的智慧。
“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吗?”她跃跃欲试。
陈默想了想,说:“打磨抛光的时候,可能需要你帮忙。你对细腻的东西更有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一有空闲,陈默便投入到紫檀笔筒的创作中。他没有使用电动工具,全程依靠那套赵老所赠的精钢刻刀和传统的手工工具。先在木料上画出大致轮廓,然后用锯子小心地去除大块多余部分,再换用不同型号的刻刀进行精细塑造。
雕刻的过程,如同与一位沉默而高贵的对手过招。紫檀木极其坚硬致密,每进一刀都需要凝神聚气,将全身的劲力通过稳定的手腕精准传递到刀尖。刀刃与木质摩擦,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沙沙”声,偶尔遇到特别坚硬处,甚至需要运用太极发劲的短促力道,才能顺利切入。
他完全沉浸在创作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因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而酸胀,但他乐在其中。看着一块原本其貌不扬的残木,在自己刀下逐渐显露出预想中的形态,那种创造的喜悦与成就感,无可替代。
主体掏膛完成后,他开始处理那处边缘的残缺。他没有选择掩盖,而是依照最初的构想,运用浮雕和透雕相结合的技法,将其雕琢成一段嶙峋曲折、疤节累累的梅干。梅干与光洁圆润的笔筒主体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对比,一枯一荣,一生一拙,充满了哲学意味和艺术张力。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主体雕刻终于完成。接下来便是更为枯燥却也至关重要的打磨抛光环节。陈默找来了从粗到细数种不同型号的水磨砂纸,又从化学实验室的同学那里要来了些珍贵的木贼草(一种常用于精细打磨的植物茎干)。
周末,他将初步打磨过的笔筒带到红三楼活动室,林卿早已等在那里。两人坐在窗边,就着明亮的日光,开始了最后的精磨。
陈默负责用较粗的砂纸打磨掉明显的刀痕和棱角。而林卿则用更细的砂纸和木贼草,蘸取少量清水,极其耐心地、一遍遍地打磨着笔筒的每一个曲面和角落。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女性的细腻和耐心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一些陈默容易忽略的细微之处,都被她打磨得光滑如镜。
“打磨就像修行,”林卿一边轻轻打磨着梅干的纹理,一边轻声说,“去掉所有的火气、棱角和浮躁,让内在的光华一点点透出来。”
陈默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心中一片宁静温暖。“你说得对。无论是木头,还是人,都需要这样的打磨。”
经过两人轮流数小时的努力,当最后用柔软的棉布进行抛光后,整个紫檀笔筒仿佛脱胎换骨,焕发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彩。深紫的木质温润如玉,牛毛纹和金丝在灯光下流动着琥珀般的光泽。随形的筒身自然雅致,那段枯梅浮雕更是画龙点睛,为器物注入了坚韧不屈的灵魂。它静静地立在桌上,不言不语,却自有千钧之力,散发着历经磨难终见光华的内敛与尊严。
“真美……”林卿看着最终的成品,眼中满是惊叹与成就感。
陈默拿起笔筒,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丝绒般的触感,心中充满了欣慰。这不仅是一件成功的雕刻作品,更是他与林卿共同投入心血、默契合作的结晶。这块曾被遗弃在角落的紫檀残件,终于在他们手中,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价值与光辉。
慧眼识木,匠心赋予。这方小小的紫檀笔筒,承载的远不止是笔墨,更是一段关于发现、耐心与创造的独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