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细奴的怒火在胸腔里闷烧,如同被厚厚灰烬覆盖的炭火,看似平静,内里却足以熔金蚀铁。戈乌“英勇负伤”的消息,在他听来无异于最恶毒的嘲讽。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场诡异的“夜袭”必定与这卑贱的百夫长脱不了干系!
但他没有立刻发作。身为王子,他深知在缺乏铁证的情况下,贸然处置一个刚刚“立功负伤”的低阶军官,只会落人口实,坐实自己“无能狂怒”、“嫉贤妒能”的污名。
他需要等待,需要一个光明正大、足以堵住所有人嘴的理由来碾死这只烦人的臭虫。
这个机会,并没有让他等太久。或者说,他“帮助”这个机会更快地到来了。
几天后,一则紧急军情被快马送入蒙细奴的大帐——吐蕃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队,突然出现在蒙舍诏西北边境,烧杀抢掠,兵锋直指几处重要的牧场!
消息传来,营地震动。吐蕃的威胁远非浪穹诏可比,其骑兵来去如风,战力凶悍,每次入寇都会造成惨重损失。
蒙细奴看着军报,眼中却闪过一丝冰冷的、计谋得逞的光芒。
他立刻升帐议事,一副忧心国事、雷厉风行的模样。
“吐蕃蛮夷,欺人太甚!”他厉声道,“必须即刻给予迎头痛击,彰显我蒙舍诏军威!”
众将纷纷请战。
蒙细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因“伤”未能出席、但名字却被他“特意”提及的戈乌身上。
“戈乌百夫长,”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前番力战浪穹溃兵,负伤不退,忠勇可嘉。如今国难当头,正需此等猛士效力。传令:命戈乌百夫长即刻率其本部人马,为前锋斥候,探查吐蕃骑兵虚实,为大军开路!”
命令传出,帐中一些老成持重的将领微微蹙眉。让一个刚负伤、且部下多为奴隶流民拼凑的百夫长去正面探查强悍的吐蕃骑兵?这无异于送死!但看着蒙细奴那不容置疑的脸色,无人敢出声质疑。
命令很快传到了奴隶营,传到了戈乌耳中。
戈乌正为自己“英勇负伤”后王子并未立刻报复而暗自庆幸,甚至幻想着是否因祸得福,重新得了青睐。然而这道突如其来的军令,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他从头凉到脚!
探查吐蕃骑兵?就凭他手下这些老弱病残、装备破烂的乌合之众?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他惊恐万分,想要托词伤势未愈,但传令兵冷冰冰地表示这是王子殿下“特意”点的将,是“莫大的荣宠”,不容推辞。
戈乌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猛地想起那个哑巴奴隶,连滚爬爬地想去寻找皮逻阁,希望他能再出奇谋。
然而,这一次,皮逻阁仿佛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无论戈乌如何焦急地寻找,如何在奴隶中穿梭张望,都看不到那个沉默的身影。他就像一滴水,蒸发的无影无踪。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戈乌的心脏。他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一枚被利用完就丢弃的棋子。那个哑巴,那个魔鬼,早已料到了今日,抽身而退。
无奈之下,戈乌只能硬着头皮,集合起他那支愁云惨淡、士气低落到极点的队伍。士兵们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怨愤,他们都知道此去九死一生。
队伍如同送葬般离开了营地,走向西北方向,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
结果,毫无悬念。
三天后,噩耗传回。
戈乌率领的前锋斥候队,在乌兰河谷遭遇吐蕃主力骑兵,全军覆没。据极少数拼死逃回的伤兵哭诉,他们仿佛一头撞进了预设的死亡陷阱,吐蕃人的包围圈密不透风,戈乌百夫长“奋战至最后一刻”,最终被乱刀砍死,首级都被吐蕃人割去邀功。
消息传开,营地一片哗然。有人叹息戈乌运气不佳,有人暗中猜测这是王子殿下对上次粮草被袭事件的报复,但无人敢公开议论。
蒙细奴在听到消息时,脸上适当地露出了“沉痛”和“惋惜”的表情。
“戈乌百夫长英勇殉国,实乃我蒙舍诏之损失。厚恤其家眷…嗯,他好像没什么家眷?那就记录在册,以彰其功吧。”他轻描淡写地处理了后事,仿佛只是掸去衣襟上的一点灰尘。
障碍清除,他的心情舒畅了不少。至于那些战死的奴隶兵?不过是消耗品罢了。
然而,蒙细奴并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去知道,在那场注定毁灭的遭遇战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当戈乌的队伍陷入吐蕃骑兵的重重包围,绝望地进行最后抵抗时,一支大约十余人的小队,却在混战之初,就极其“巧合”地被一支吐蕃骑兵“冲散”,“被迫”脱离了主战场,遁入了地形复杂的河谷边缘地带。
这支小队的成员,大多是皮逻阁这些时日暗中观察、筛选出的流民奴隶——他们身手相对矫健,对死亡压迫下的命令有着本能的服从,最重要的是,他们对蒙舍诏乃至这整个世道,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了无牵挂。
带领他们“意外”生还的,是一个名叫“岩嘎”的小头目。没人注意到,这个岩嘎在不久前,曾与那个沉默的“哑巴阿逻”有过几次短暂的、看似无意的接触。
此刻,这支十余人的小队,正隐藏在一处隐秘的河湾洞穴里,惊魂未定,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他们看着远处河谷中冲天而起的黑烟和隐约传来的厮杀惨叫声,知道自己是被当作弃子牺牲了。
“戈乌那个蠢货死了!我们被卖了!”有人崩溃地低吼。
岩嘎擦着脸上的血污和汗水,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狂热。他压低声音道:“死了也好!那样的蠢货,不配带领我们!我们活下来了,不是吗?”
众人看向他。
岩嘎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惶恐又带着仇恨的脸:“有人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有人给了我们一条活路!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为蒙舍诏卖命的狗!我们的命,只属于我们自己,属于…能带给我们真正出路的人!”
幸存者们面面相觑,最终,求生的本能和燃烧的恨意,让他们眼中渐渐亮起野狼般的光芒。
他们清点着从战场上侥幸带出的、沾满血污的武器,默默地聚集在岩嘎身边。戈乌这枚棋子,已然殒命。
但他残存的、最尖锐的碎片,却被皮逻阁悄然收起,磨砺成了只属于自己的、隐藏在黑暗中的獠牙。
弃子的使命已经结束,而真正的暗刃,方才悄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