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满座宾客的目光再次汇聚于卢巧成。
而卢巧成,只是轻描淡写地对着身后的李令仪递了个眼色。
李令仪虽然满心不爽,但还是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陶土酒坛。
这酒坛样式粗糙,坛口用一块褪色的红布蒙着,拿麻绳随意系了个结。
它被“砰”地一声放在满桌的玉器珍馐之间。
与大厅中那些晶莹剔透的玉壶、雕花描金的酒器相比。
这坛酒,简直像个从乡下田埂里刨出来的土疙瘩,充满了廉价与不合时宜。
大厅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笑。
“这……这就是李公子说的美酒?”
“看这坛子,莫不是什么农家自酿的浊米酒吧?”
“秦州李家,竟会看得上这种粗鄙之物?”
魏清名的脸上也闪过错愕,随即换上了一副玩味的笑容。
他倒想看看,这个狂傲的李成,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魏鸿的眼神则微微眯起,目光在那粗糙的陶坛上一扫而过。
卢巧成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
他亲自接过酒坛,慢悠悠地解开麻绳,然后在所有人看好戏的目光中,轻轻一拍坛口的红布。
“啵——”
一声轻响。
下一瞬,一股醇厚到近乎实质的酒香,如苏醒的怒龙,轰然冲出坛口!
这香气,浓烈却不刺鼻,醇厚又带着一丝清冽的锋芒。
它不像陌州春那般绵长悠远,需要细细品味。
它就是最直接,最纯粹的冲击!
香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宴会大厅,将满室的珍馐菜肴之气、熏香脂粉之气,尽数碾碎、吞噬!
整个空间,只剩下这一种味道。
一种让闻者口舌生津,心神摇曳,仿佛灵魂都被揪住的绝顶酒香!
“这……这是什么酒?!”
方才还在窃笑的一名富商,此刻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只黑陶土坛,喉结疯狂上下滚动。
满座哗然!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撼。
就连主位上的魏鸿,握着酒杯的手也猛地一紧,一滴酒液从杯沿洒出,他却浑然不觉。
他眼中的老谋深算和审视,第一次被纯粹的震惊所取代!
仅凭香气,便可断定,此酒,绝不在陌州春之下!
甚至……犹有过之!
“来人。”
卢巧成懒洋洋地开口,对周围的轰动视若无睹。
“给本公子换一套杯子。”
“玉杯太柔,配不上这酒。”
他顿了顿,补充道。
“换白瓷的。”
侍女们如梦初醒,连忙慌乱地换上了一套素雅的白瓷酒杯。
卢巧成亲自倾斜坛口,一道清亮如油的酒线,缓缓注入杯中。
酒液清澈无比,没有一丝杂质,在灯火下,竟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将第一杯酒,推到了魏鸿面前。
“魏家主,请。”
魏鸿的目光从那酒杯上移开,深深地看了卢巧成一眼,这才端起酒杯。
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那股霸道而纯粹的酒香,更加猛烈地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
他一生品酒无数,从未闻过如此刚烈的香气!
不再犹豫,魏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仿佛一道温热的火焰,瞬间从喉咙燃烧到胃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刹那间扩散至四肢百骸。
紧接着,那股醇厚的酒意轰然炸开,无穷的回甘从舌根涌起,满口生香!
没有陌州春的婉约,没有琼花露的清甜。
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是一种能让英雄豪杰拍案叫绝,让文人骚客醉倒忘忧的极致体验!
“好酒!”
魏鸿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双目圆睁,脸颊竟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那声赞叹,发自肺腑!
他这一声,彻底点燃了全场。
“魏老爷都说好酒,快!快给我也来一杯!”
“李公子,在下愿出百两,求一杯!”
“这酒叫什么名字?当真神了!”
宾客们再也顾不上风度,一个个争先恐后,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卢巧成却笑了笑,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又给身旁的李令仪满上。
李令仪早就被这酒香勾得心痒难耐,端起杯子就喝了下去,随即双眼放光,脸上满是惊喜。
卢巧成这才对着众人摆了摆手。
“诸位莫急。”
“此酒,名为‘仙人醉’。”
他悠悠说道。
“是我一位许州的朋友所赠,拢共也就这么一坛。”
“今日借魏家主的宝地,让大家一同品鉴,也算不负这美酒。”
说着,他便让侍女将剩下的小半坛酒,给在座的每位客人都分了一小杯。
一时间,大厅内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和压抑不住的赞叹。
“仙人醉……好名字!当真是能让仙人都醉倒的美酒!”
“与此酒相比,我以前喝的那些,简直如同马尿!”
“李公子,你那许州的朋友是何方神圣?可能再弄到此酒?”
众人喝完之后,意犹未尽,纷纷围上来询问。
那一坛酒,分到每个人手里,不过是浅浅一杯,刚刚尝到滋味,便没了。
这种感觉,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卢巧成却是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摊了摊手。
“我也不清楚。”
“就是个点头之交,萍水相逢罢了。”
“人家随手送的,我也没好意思多问。”
他这番话,更是让众人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宴席的气氛,从此刻起,变得无比诡异。
满桌的珍馐美味,无人再动一筷。
被奉为神品的陌州春,被冷落在旁,无人问津。
所有人的心思,都牵挂在那已经空了的黑色陶坛上。
……
宴席终于在一种焦灼而遗憾的氛围中散去。
宾客们一个个告辞离去,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还在回味着那“仙人醉”的滋味。
卢巧成也打着哈欠,起身告辞。
“多谢魏家主款待。”
“酒也喝了,时辰不早,我便先回去了。”
魏鸿亲自将他送到门口,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深沉。
“李贤侄慢走,改日再叙。”
目送着卢巧成那辆朴素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魏鸿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
魏清名走到他身边,神情激动。
“父亲!这仙人醉……”
“闭嘴。”
魏鸿冷冷地打断他,转身向书房走去。
魏清名连忙跟上。
书房内,烛火通明。
魏鸿坐定之后,端起茶杯,却久久没有喝。
“清名,你觉得那仙人醉,如何?”
魏清名毫不犹豫地答道:“绝品!当世第一!”
“若论香醇霸道,酣畅淋漓,陌州春,远不及也!”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父亲,此酒若是能为我魏家所得,不出一年,整个大梁的酒业,便再无对手!”
“那将是何等泼天的富贵!”
魏鸿点了点头,眼中同样闪烁着贪婪与野望。
他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银子。
那是能让魏家在陌州,乃至整个江南,地位再上一层楼的绝对利器!
“那个李成,你觉得如何?”
魏鸿又问。
魏清名想了想,说道:“狂傲,轻浮,目中无人。”
“但眼界极高,谈吐不凡,确有顶级世家旁支子弟的风范。”
“他痛斥安北王那番话,不似作伪。”
“嗯。”
魏鸿沉吟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份士族子弟深入骨髓的高傲,是装不出来的。”
“但……他拿出的这坛酒,太巧了。”
“萍水相逢的朋友,会送如此神品?”
魏鸿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此事,必有蹊跷!”
他看向魏清名,下达了命令。
“派人,立刻去许州!”
“给我查!”
“掘地三尺也要查出来,这仙人醉,究竟出自何处!”
“另外,再派人盯紧那个李成,看看他每日都做些什么,接触些什么人。”
魏鸿的声音冰冷而果决。
“如果能查到酒的源头,不惜重金,也要将配方给我弄到手!”
“到时候,这酒,便是我魏家的了!”
“是!父亲!”
魏清名重重点头,眼中满是兴奋,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魏鸿一人。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幽幽说道:“秦州李家……哼,最好你真的是。”
……
客栈。
李令仪一进门,就再也忍不住了。
“行啊你,卢大少!”
她看着那个优哉游哉给自己倒茶的家伙,又好气又好笑。
“今晚可真有你的!”
“那一坛子酒,把所有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她随即又担忧起来。
“不过,你这么做,魏鸿那老狐狸肯定要去查了。”
“他只要往许州一查,很快就能查出此酒并非有人赠与你,到时候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
“你还怎么冒充我李家的人?”
卢巧成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我就是需要他去查。”
李令仪一愣。
卢巧成笑了笑,放下茶杯,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李大小姐,你觉得,以我现在的身份,会直接与他们谈生意?”
李令仪想了想,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那也太掉价了。”
“这不就对了。”
卢巧成一拍手。
“我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相信我这个顶级世家的身份,怎么能自己亲手把它戳破?”
“我若是直接挑明,这层身份恐怕就坐不住了。”
“到那时,主动权就在他们手里了。”
“他们会压价,会提各种条件,因为在他们看来,是我求着他们。”
卢巧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但现在不一样。”
“我让他去查。”
“他查到的结果会是——这仙人醉的生意,确实跟我这个李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会怎么想?”
卢巧成自问自答。
“他会认为,我这个纨绔子弟,或许是背着家族,偷偷在外面搞了点生意赚零花钱。”
“这很合理。”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配方在我手里,但他不能大肆宣扬。”
“因为一旦宣扬出去,等于是在打我这个秦州李家子弟的脸。”
“他不敢。”
“他只会偷偷地,再来找我。”
“到那时,就不是我求他,而是他求我了。”
“他会想从我手里,得到这能源源不断产出金子的‘仙人醉’。”
李令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消化完。
她看着卢巧成,眼神复杂。
“你这家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弯弯绕绕的。”
“你就不怕他查到最后,发现你根本不是什么李成,而是安北王的人?”
卢巧成摇了摇头。
“他查不到那么深。”
“我自幼长在樊梁,好友并不多。”
“而滨州离此地千里之遥,他魏家的手,还没那么长。”
“就算他能查到,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我们的生意早就做成了。”
他看着李令仪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怎么,你未卜先知啊?”
“能掐会算?”
李令仪学着他的语气,没好气地问。
卢巧成摇了摇头,看着窗外月色。
“我不懂算命。”
“但我懂银子。”
……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卢巧成真的就如他所说,每日带着李令仪在陌州城内游山玩水,逛遍了各大酒楼茶肆,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李令仪从一开始的焦躁,也渐渐变得习惯。
她发现,这个看似市侩的男人,一旦遇上跟钱有关的事情,那种运筹帷幄的自信,竟有种奇异的魅力。
第三日,傍晚。
魏府的管家魏安,再次出现在了客栈的房门外。
这一次,他的姿态比上次更加谦卑。
“李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
依旧是那厅堂。
但这一次,没有满座宾客,只有魏鸿与魏清名父子二人。
气氛,也从上次的客套热络,变得有些凝重。
卢巧成一进门,便大咧咧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就喝。
“魏家主,又找我何事啊?”
“莫不是又想请我喝酒?”
“可惜了,仙人醉没了,喝别的,我可没兴趣。”
魏鸿看着他这副样子,眼神冰冷。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阁下,究竟是何人?”
“为何要冒充秦州李家的子弟?”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
“你若真是世家子弟,又怎会与商贾为伍,行此卖酒之事?!”
“再不从实招来,休怪我魏某人,不讲情面!”
一旁的李令仪心头一紧,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卢巧成却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愣了愣。
他茫然地看着魏鸿。
“魏家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就不是李家子弟了?”
“我怎么就卖酒了?”
魏鸿冷笑一声。
“还装?”
“我已派人查明,许州根本没有什么酿造仙人醉的酒坊!”
“反倒是你,在许州、怀州等地,与各大商行往来密切!”
“这仙人醉,分明就是你的生意!”
卢巧成脸上的茫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后的尴尬和恼怒。
他涨红了脸,站起身。
“是!没错!”
“那酒是我的生意,又如何?!”
他梗着脖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谁规定世家子弟就不能有点自己的营生了?”
“我在京城花销那么大,哪里够花?”
“我不想办法赚点钱,难道要去喝西北风吗?”
他指着魏鸿,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不过是想赚点体己钱,怎么就成了商贾了?!”
“我之所以瞒着,还不是怕被咱们这些士族子弟看不起!”
“怕传出去丢了家族的脸面!”
“你魏家不也一样?”
“这逸客居的陌州春,每年一半的红利,不也是进了你魏家的口袋?”
“怎么,只许你魏家行此下作之事,我就不行?!”
他这番话将一个世家子弟既爱面子又想捞钱的窘迫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魏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卢巧成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
“罢了!罢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魏家主如此看不起我,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待在这里?”
“告辞!”
他说着,便拉起李令仪,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眼看他一只脚就要迈出书房的门槛。
“慢着!”
魏鸿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来。
卢巧成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只听魏鸿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急切。
“李贤侄,留步。”
魏鸿站起身,快走几步,脸上已经重新换上了笑容。
“方才,是老夫唐突了。”
“贤侄的难处,老夫感同身受,深表同情。”
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贤侄请回座。”
卢巧成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魏鸿亲自将他请回座位,开门见山。
“贤侄,我们明人不说暗话。”
“你那仙人醉的配方,可否出售?”
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出……一万金!”
卢巧成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
他看着魏鸿,摇了摇头。
“魏家主,你还是拿我当三岁稚童哄啊。”
“一万金?”
“就想买我这能源源不断下金蛋的鸡?”
他收起笑容,站起身,再次准备离开。
“既然魏家主毫无诚意,那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告辞。”
“五万金!”
魏鸿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这个数字,几乎是他魏家能动用的全部流动现银的极限!
卢巧成的脚步,停住了。
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魏鸿那张肉痛的脸,笑了。
“看来,魏家主是真想要。”
魏鸿的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然而,卢巧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可惜。”
“配方,我不卖。”
“你!”
魏鸿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卢巧成却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端起茶杯,吹了吹。
“不过……”
他拉长了语调。
“酒,我可以卖给你们。”
魏鸿一愣。
卢巧成伸出三根手指。
“仙人醉,一斤,三百两银子。”
“我只管供货,你们魏家拿去卖多少钱,那是你们的本事,我一概不管。”
“但我的货,必须是这个价。”
三百两一斤!
魏鸿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个价格,简直是抢钱!
陌州春的成本,一斤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这……这太贵了!”
魏清名忍不住开口。
卢巧成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贵吗?”
“我觉得不贵。”
“此酒的滋味,你们尝过。”
“它值这个价。”
他站起身,最后一次走向门口。
“魏家主,我的条件就这个。”
“愿意,咱们就合作。”
“不愿意,那就算了。”
“这天下想卖我这酒的人,多的是。”
“我还要回京城与好友相聚,可没时间在陌州耗着。”
“就此告辞。”
这一次,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眼看着他即将走出房门。
魏鸿的内心在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这个价格太疯狂了。
但那晚仙人醉的滋味,以及它背后那座金山银海的诱惑,却像魔鬼一样在他耳边嘶吼。
他知道,一旦放走这个李成,他可能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我同意!”
在卢巧成的手即将碰到门框的瞬间,魏鸿几乎是吼出了这三个字!
卢巧成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脸上挂着灿烂而真诚的笑容。
“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