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去,天光大亮。
但和心殿内,梁帝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有些孤单。
他没有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目光只是空洞地落在殿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斐悄无声息地从侧殿走了进来,步履轻盈,如猫一般。
他手上端着一碗刚刚温好的参茶。
“圣上,该用茶了。”
梁帝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许久,他才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开合,发出沙哑的声音。
“白斐。”
“在。”
白斐躬身,将参茶轻轻放在御案一角。
“老九……这几日,在做什么?”
梁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白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微叹,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地回答道:“回圣上的话,九殿下自那日从宫里回去后,只在数日前去了一趟工部尚书卢升的府上。”
“之后,便一直待在府中,未曾外出。”
“外面传来的消息是,殿下正在府中闭门苦读,潜心研习兵法韬略。”
梁帝闻言,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白斐,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显而易见的失望与不悦。
“研习兵法?”
“在府中?”
梁帝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嘲讽。
“兵法是靠嘴皮子念出来的?是靠在纸上画出来的?”
“朕让他去安国公府,去曲阳侯府,是让他去学那两位老将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人技,是让他去感受真正的沙场铁血!”
“他倒好,躲在府里当书呆子!”
梁帝越说越气,胸膛起伏不定。
“如此不堪大用!如何领兵!”
“朕给了他机会,他却这般托大!”
“真以为朕的允诺,是他可以肆意挥霍的资本吗!”
白斐垂首,不敢言语。
他知道,圣上这是怒其不争。
大皇子之死,对圣上的打击太大了。
如今,圣上是将一份复杂而沉重的期望,寄托在了这位看似最不成器的九皇子身上。
既有愧疚,也有栽培,更有一丝最后的指望。
可九殿下这番作为,确实是辜负了圣上的苦心。
“去!”
梁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
“派人去跟老九说!”
“后天!”
“梁苑猎场之上,朕要亲自考考他!”
“朕倒是要看看,他关起门来,究竟学了些什么通天的本事!”
“究竟有什么能耐,敢这般托大!”
白斐心中一凛,立刻躬身。
“遵旨。”
他正要退下,梁帝却又叫住了他。
“等等。”
白斐停住脚步。
梁帝没有再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白斐躬身告退,偌大的和心殿,再次只剩下梁帝一人。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墙上那幅被他亲手挂上去的画。
画中,年轻的自己,意气风发,身边妻儿环绕。
老四还在,笑得一脸灿烂。
老大……也还只是个会跟在自己身后,吵着要骑大马的半大孩子。
梁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画卷的角落里,那个怯生生躲在柱子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的小小身影。
他的眼神,从画上移开,又落在了御案上另一份奏折上。
那是今日早朝,苏承明呈上来的。
奏折里,苏承明意气风发,洋洋洒洒地汇报着自己如何接手并整肃了大皇子留下的烂摊子,言语间,那份抑制不住的得意与野心,几乎要透出纸背。
梁帝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三皇子府。
书房内,檀香袅袅。
苏承明换下了一身朝服,穿着一身华贵的云锦常服,正负手站在窗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他看着窗外满园的秋色,只觉得这园中的一切,从未像今日这般顺眼。
丞相卓知平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这位春风得意的外甥。
“舅父,您看见了吗?”
苏承明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张扬而又得意。
“今日在朝堂之上,那些往日里只知跟在苏承瑞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墙头草,如今见到我,哪个不是点头哈腰,恭敬有加?”
“苏承瑞那个蠢货留下的势力,如今已尽入我手!”
他走到卓知平身边,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再过几日,便是苏承武那个莽夫的大婚之日。”
“待他大婚之后,父皇定然不会再让他继续占着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届时,这满朝文武,这偌大的大梁江山,还有谁,能与我争那个位子?”
苏承明越想越是兴奋,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
卓知平轻轻放下茶杯,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他抬起眼皮,淡淡地看着苏承明。
“你现在要考虑的,并非是朝堂了。”
苏承明脸上的笑容一滞,愣了愣。
“不是朝堂?”
“那还能是谁?”
卓知平摇了摇头,声音平淡无波,却让书房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苏承锦。”
“他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关北。”
“他在关北的成与不成,我们暂且不论。”
“且说万一。”
卓知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万一,他要是成了呢?”
“万一,他真的在关北那种地方站稳了脚跟,掌控了兵权,你到那时,能压得住他吗?”
苏承明听到“苏承锦”三个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笑出声来。
“舅父,您未免也太过杞人忧天了。”
“苏承锦去关北,那和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罢了。”
“您别忘了,那大鬼国的国师,可比我更想让他死。”
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而且,苏承锦此人,虽说有些城府,但您看,从白糖那件事上,他最后还不是乖乖将方子交了出来,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就足以看出,这个家伙,没什么太大的野心。”
卓知平看着自己这个依旧天真的外甥,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血脉亲缘,他当真是一刻也不想再帮这个蠢货。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讽。
“他要是没野心,他去关北做什么?游山玩水吗?”
“殿下,你到了如今,还没看出来吗?”
“白糖一事,他不过是借你的手,将他自己从那潭浑水里摘了个干干净净罢了。”
“他只是用了一个小小的情报,就让你替他挡下了圣上与缉查司的雷霆之怒。”
“虽然直到现在,我都没查到确切的证据,证明他就是幕后之人。”
“但我可以断定,此事,与他绝对脱不开干系!”
苏承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卓知平。
“舅父……他……他当真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卓知平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何止是心机深沉。
那个一直被所有人当作废物的九皇子,怕是比一头蛰伏了二十年的猛虎,还要可怕。
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直接开口,下达了指令。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不能前往关北。”
“只有在樊梁城,在这皇城根下,他才是那个任由我们拿捏的废物皇子。”
“如若他真的离开了,那便是蛟龙入海,天高任鸟飞了!”
苏承明神色凝重起来,点了点头。
“舅父说的是。”
卓知平继续说道:“前不久,圣上不是说要亲自考校他吗?”
“此事,倒是可以做些文章。”
“圣上让他去安国公和曲阳侯府上讨教兵法,可据我所知,他至今都未曾出过府门一步。”
“明日早朝,你便以此事攻讦他!”
“就说他狂妄自大,目无君上,未将国之战事放在心上,如此态度,如何能领兵出征!”
苏承明眼睛一亮。
“好!此计甚好!”
卓知平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此法,大概率无法直接阻止他前往关北。”
“毕竟,如今民意鼎沸,圣上也不好公然反悔。”
“但,只要能因此在圣上的心里,种下一颗不悦的种子,我们的目的,便算达到了一半。”
“到时候,考校一事,圣上只会对他更加严苛。”
“只要苏承锦考校失败,那他,就再也离不开这樊梁城了!”
苏承明听完,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那就按舅父说的办!”
他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一个苏承锦罢了,就算有些心机又如何?
待到自己登上太子之位,乃至君临天下,这世间万物,岂不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
到时候,捏死一个远在关北的苏承锦,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九皇子府,后院。
秋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苏承锦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手里端着一杯清茶。
在他对面的石桌上,卢巧成正兴奋地摊开一堆图纸,唾沫横飞地讲解着。
“殿下,您看!这个水力锻锤的设计,简直是神来之笔!”
“只要利用水流的冲击力,就能驱动巨大的锻锤,日夜不停地锻打铁胚!”
“这效率,比起人力捶打,何止高了百倍千倍!”
“还有这个,高炉!通过鼓风设备,提升炉内温度,可以极大地提高炼铁的产量和质量!”
“我们以后就再也不愁没有精铁用了!”
苏承锦看着那些图纸,眼中也带着笑意。
这些都是他抽空画出来的,结合了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做出了一些改良。
这便是他为关北准备的,真正的底牌。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而工业,就是他最强的“粮草”。
就在这时,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江明月一身劲装,英姿飒飒地走了过来。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图纸,又看了一眼悠闲喝茶的苏承锦,秀眉微蹙。
“苏承锦!”
“父皇不是让你去安国公府上研习兵法吗?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走到苏承锦身边,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和责备。
“你整日待在府中,不去向两位老将军请教,万一父皇将考校提前,你到时候如何应对?”
一旁的卢巧成立刻识趣地站起身。
“咳,殿下,皇子妃,你们聊,我四处逛逛。”
说完,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苏承锦笑了笑,拉住江明月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兵法,都在这里。”
江明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都在你脑子里?你就吹吧!”
“安国公和曲阳侯,那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世名将,你若能学得他们一两分本事,此去关北,我也能放心一些。”
苏承锦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认真了些。
“纸上谈兵的手段,我脑子里的,比他们加起来还多,所以,不需要学。”
“我真正需要的,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那种随机应变的决断力,那种洞悉人心的博弈术。”
“而这些东西,他们教不了我。”
他看着江明月,声音温和而又坚定。
“这些,只能等到了真正的战场上,在一次次的生死搏杀中,我自己去思考,去领悟。”
江明月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撇了撇嘴,脸上的担忧之色却并未减少。
“歪理一大堆。”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莫名地相信他。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
看似玩世不恭,实则胸有成竹。
苏承锦笑了笑,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轻轻摩挲着。
就在此时,院外又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和女子间的说笑声。
白知月和揽月,正并肩而来。
揽月依旧是一身素雅的长裙,不施粉黛,却难掩其清丽脱俗的气质。
白知月则是一身火红的衣裙,媚眼如丝,风情万种。
两人站在一起,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当真是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苏承锦看着这二人,嘴角撇了撇。
他心里在哀叹。
好看是挺好看的。
可你揽月喜欢的是诸葛凡那个书呆子,也不能天天霸占着我的知月啊!
自打白知月做主,将想要追随诸葛凡一同北上的揽月接回府中暂住后,这两人就跟连体婴一样,同吃同住,形影不离。
搞得自己,都好几日没能去白知月的院子里了。
白知月自然看出了他那点小心思,给了他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随即轻笑着在他身边坐下。
“殿下这几日倒是清闲,这般悠闲的模样,倒不像是在京城了。”
苏承锦顺手给她倒了杯水,压下心中的怨念。
“苏承明正忙着整合苏承瑞留下的势力网,焦头烂额,自然没工夫来搭理我。”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我估摸着,等父皇考校我的时候,他定然要跳出来找我的麻烦。”
“卓知平那个老狐狸,肯定不希望我顺顺利利地离开京城。”
“说不定前几日早朝,他就已经劝苏承明在朝堂上攻讦于我,说什么我目无君上,不堪领兵之类的话。”
江明月一听,顿时急了。
“那……那要怎么办?”
苏承锦刚想说话,院门口,一辆马车匆匆而来。
正是白斐。
白斐下了马车,走到院中,对着苏承锦躬身一礼,声音沉稳。
“九殿下。”
苏承锦笑着起身。
“白总管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白斐直起身,传达了口谕。
“圣上有旨。”
“命殿下于后日,前往梁苑猎场,应对考校。”
苏承锦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笑着将白斐送出府门。
待到白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转过身,重新走回院中。
江明月和白知月都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询问之色。
苏承锦坐回躺椅,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他看向白知月,又看了看一脸紧张的江明月,淡淡一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要考,我便接着。”
“只要赢了,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