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轰鸣余音，如同迟暮的巨兽，在山谷间低沉地喘息、回荡，最终不甘地消散于天际。遮天蔽日的烟尘，也仿佛失去了支撑，缓缓沉降，将那片被蹂躏的土地重新暴露在阳光下，只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焦黑坑洞，以及周围一片狼藉、如同被巨犁翻过般的破败景象。
然而，物理上的震动平息了，众人心中的惊涛骇浪却远未停歇。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山寨内外，所有人都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那片废墟，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毁天灭地的一幕。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片刚刚承受了“神罚”的土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个浑厚、粗犷，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激动，甚至带着几分癫狂的声音悍然打破！
“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老爷！少爷！我明白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蠢货！茅坑里的石头！！”
声音来自那片刚刚经历毁灭的区域边缘。
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尚未完全散尽的烟尘中冲了出来。正是被杨业霆一把扔过去的莫盛启！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先前沙场悍将的威严？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散乱，头发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鸟窝，根根倒竖，间或夹杂着枯草和泥土。脸上、脖颈、手臂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明悟，亮得吓人，如同黑暗中燃烧的两团鬼火。
他身上的铠甲沾满了泥浆，变得沉重而肮脏，好几处地方甚至出现了轻微的变形，显然是被爆炸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波及所致。衣袍更是被气浪撕扯出好几道口子，边缘焦黑卷曲，仿佛被火焰舔舐过。他每跑一步，都有簌簌的尘土从身上掉落。
他就这样带着一身硝烟与尘土，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亡魂，却又充满了新生的活力，一个迅猛的空翻，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最终“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双膝跪地，滑行到了杨业霆的面前，激起一片尘土。
他抬起头，仰望着杨业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屈辱或消沉，只有狂热无比的崇拜和豁然开朗的激动，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有些嘶哑颤抖：
“老爷！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少爷创造出来的这一切，这些看似‘下作’的陷阱，这能夺人性命于百步之外的火枪，还有这……这宛若天罚的‘真理’！它们存在的意义，根本不是为了证明我们这些修行者无用！更不是为了摧毁我们赖以生存和骄傲的传统战力体系！”
他猛地挥舞着手臂，指向身后那些虽然满身污渍却眼神坚定的“平民军”，又指向远方那巨大的弹坑，声音越来越高亢：
“恰恰相反！少爷是给了我们一条前所未有的路！一条能让普通人，也能爆发出不逊于修行者力量的通天大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樊城，我们杨家，从此以后，拥有的不仅仅是您、我、赵首领这样的高端战力，也不仅仅是赤日遗民兄弟们的勇武！”
“我们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可以快速成型的、并且能够与修行者协同作战、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修行者的全新力量体系！普通的农夫、工匠，经过训练，拿起这些武器，就能成为守护家园的战士！他们不需要苦修数十年，不需要卓越的资质，他们需要的，是纪律，是勇气，是使用这些‘真理’的知识和决心！”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之前所有的困惑、憋屈、自我否定，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磅礴的战意：
“想想看！当敌人的修行者高手还在依靠个人勇武冲锋陷阵时，我们可以在数里之外，就用‘真理’洗地，摧毁他们的阵型、瓦解他们的士气！当他们好不容易冲到近前，等待他们的是严阵以待、手持连发火枪的士兵组成的火力网！而我们自己的修行者，则可以解放出来，执行更关键的任务，比如斩首、破阵、应对对方的顶尖高手！”
“这不是颠覆，这是升华！这不是淘汰，这是融合与进化！”莫盛启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样的新事物出现在樊城，出现在我们手中，不是灾难，是天大的机遇！是让我们能够乘风破浪，站在时代浪潮的最前沿，而不是被这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无情碾压和抛弃的护身符啊！”
他最后，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带着无比的虔诚和叹服：
“少爷！您真的太了不起了！末将……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杨业霆起初被这夯货如同炮弹般冲过来跪下，又扯着嗓子如同打雷般咆哮的行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听着莫盛启那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的、条理清晰、眼光长远的论述，老爷子脸上的惊愕渐渐化为了难以掩饰的欣慰和赞赏。
这混账东西，总算没白费老子把他扔去鬼门关逛一圈！这榆木疙瘩脑袋，终于开窍了！
他摸着下巴上有些扎手的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嘉许几句，目光瞥见莫盛启那因为激动而唾沫横飞、灰尘与汗水混合成泥浆的脸，以及那震得他耳朵发麻的大嗓门，老爷子眉头一皱，那股熟悉的“真面目”脾气又上来了。
“想明白了就好！非要叫那么大声作甚？！”杨业霆没好气地呵斥道，同时看似随意地抬起了脚，“不知道老头子我岁数大了、身体不好，耳朵也背，受不得你这般惊吓？！”
话音未落，那只看似轻飘飘的脚，已经印在了莫盛启的胸膛上。
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刚刚还慷慨激昂、仿佛顿悟了人生至理的莫大将军，就像是被攻城锤正面轰中一般，“嗖”的一声，化作一道狼狈的弧线，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惨叫着倒飞了出去，再一次重重地摔在了不远处的泥地里，溅起好大一片烟尘。
“咳咳……老……老爷子……您……您这脚力……还是那么……霸道……”莫盛启在泥地里挣扎着，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幸福的傻笑。能挨老爷子这么一脚，仿佛让他找回了二十年前的感觉，踏实！
不远处，另一位高大威猛的汉子——赵山河，亲眼目睹了这“惨无人道”的一幕，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同身受般地向后悄悄挪了几步，尽可能拉开了与自己那位同样脾气火爆的老爹赵继祖之间的距离，脸上写满了“我什么都没看见，千万别注意到我”的紧张。
踹飞了莫盛启，杨业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脸上瞬间阴转晴，转身就换上了一副与刚才判若两人的、慈祥得近乎谄媚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家孙儿。
“乖孙儿！”他声音洪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你这‘真理’，是不是又偷偷改进过了？爷爷瞧着，这威能可比上次在雷火工坊偷偷试射的那次，还要霸道、还要吓人啊！”
他搓着手，像个看到新奇玩具的老小孩，兴奋地追问：“而且，你竟然能想到把这大家伙放在轨道车上！妙啊！实在是太妙了！这样一来，只要咱们的双儿丫头能把轨道铺到哪里，你这‘真理’的覆盖范围就能瞬间延伸到那里！进退自如，神出鬼没！好孙子，你这脑袋瓜到底是怎么长的？真是太优秀了！爷爷为你骄傲！”
这一连串毫不吝啬、近乎肉麻的称赞，如同糖衣炮弹，轰得杨逍宇面红耳赤，尴尬得脚趾头都能抠出三室一厅了！他连忙摆手：“爷爷，您过奖了，这些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孙儿只是出了点主意……”
说实话，就算不考虑莫盛启刚才那番被爷爷一脚踹飞前、极具专业性和前瞻性的论述，光是对方能在经历了肉身直面爆炸冲击（尽管是在安全距离边缘）后，非但没有崩溃，反而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迸发出如此激情和洞察力，就足以让杨逍宇自愧不如了。
果然，在真正的军事专业领域，自己这个靠着“外挂”和超前知识的半吊子，与莫盛启这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宿将之间，还是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他自己弄出这些东西，更多是为了赢得赌局，证明“普通人亦可为战”的可能性，思维还停留在“有没有”的阶段。
而莫盛启，却已经在瞬间跳到了“怎么用”、“如何融入现有体系”、“未来战争形态会如何改变”的战略高度。这份敏锐和远见，是他远远不及的。
而更让杨逍宇心头微动，甚至隐隐有些不安的，是爷爷杨业霆今天异常的表现。这突如其来的“真面目”爆发，这毫不掩饰的、近乎夸张的骄傲与称赞……给他的感觉，不像是一时兴起，反倒像是一种……一种迫不及待的宣泄，一种仿佛要提前预支今后所有夸奖和欣慰的急切。
果然，正如他心中那隐隐的预感。
杨业霆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一些，他目光深邃地扫过那些经历了今日种种，眼神更加坚定、身姿更加挺拔的“平民军”士兵；又遥遥望了一眼远方那象征着绝对力量的焦黑弹坑；最终，他将深沉而复杂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杨逍宇的脸上。
那目光中，有骄傲，有不舍，有决然，还有一种卸下重担般的释然。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断，清晰地传入了杨逍宇的耳中：
“逍宇，看到你今天所做的一切，看到樊城如今的模样，看到你身边聚集的这些人……爷爷，终于能够放心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样一来，爷爷也能够放心地去寻你的父母了。”
“老夫准备……明日就动身北上！”
尽管早就知道爷爷伤势痊愈后，必然会踏上寻找父母的道路，但当事到临头，亲耳听到这明确的、近在眼前的离别时，杨逍宇的心中还是猛地一揪，一股强烈的不舍与担忧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种种思绪。
“明日？”杨逍宇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措手不及，“爷爷，这……这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