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为天的三楼，仿佛与楼下的喧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楼梯口如同无形的界限，将鼎沸人声、碗碟碰撞与笑语喧哗尽数隔绝。铺着西域厚绒地毯的长廊静谧得近乎诡异，两侧包厢的门扉皆由整块红木雕琢而成，严丝合缝地嵌在墙内。门上的铜环兽首都经过哑光处理，不会因偶尔的碰撞发出刺耳声响。
墙壁明显加厚，内里恐怕还填塞了隔音的棉麻材料，确保任何密谈都被牢牢锁死在方寸之间，绝无半句泄漏。这份极致的私密，正是“食为天”能吸引众多达官显贵、乃至进行种种不可告人交易的核心所在。
柳燕随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无声地贴近杨逍宇身侧。他抬起手，指尖越过自己的肩头，指向走廊最深处那扇最为恢宏、门楣上以金粉勾勒出繁复“天”字纹样的包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入了空气中尘埃的浮动：“少爷，那几辆马车的主人，就在那‘天’字号房里宴客。其中一人……”
柳燕随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更凝练了几分：“极为年轻，看模样不过弱冠，但气度……绝非寻常富贵子弟。步履沉稳，眼神扫过时，带着一种…天生的俯瞰之意。”
杨逍宇的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扇门。门紧闭着，如同一块毫无缝隙的铁板，莫说窥探内里情形，连一丝烛光摇曳的影子、一句模糊不清的语音都无法渗透出来。他眉头不禁锁紧。想要探听里面的情况，几乎是痴人说梦。能用得起这间包厢，宴请之人又被柳燕随如此形容，其身份之尊贵、背后势力之庞大可想而知。此类人物身边，岂会没有高手暗中护卫？任何试图靠近、窃听的举动，无异于火中取栗，风险极高，一旦败露，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这……确实棘手。”杨逍宇低声沉吟，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空旷安静的走廊，大脑飞速运转，衡量着各种可能性。硬闯？自取灭亡。寻找建筑结构的缝隙？这墙体的厚度和做工根本无机可乘。伪装成伙计送餐？对方如此谨慎，必定心腹亲随在门外把守，绝不会让生面孔靠近。
然而，柳燕清秀的脸上却并未浮现多少为难之色。他眼中反而掠过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完成了某种精巧机关后等待检阅与夸奖的隐秘兴奋。他轻轻拽了一下杨逍宇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来，眼神笃定。
杨逍宇心下惊疑，但基于对“十燕”能力的绝对信任，他未发一言，只是微微颔首，悄然跟上。柳燕随并未在“天”字号房附近停留，反而引着他顺着原路返回，下了半层楼梯，来到了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楼梯转角平台。
此处光线略显晦暗，因不常有人停留，只象征性地在墙壁上挂了一幅装裱精美的水墨山水画，意境悠远，与酒楼其他地方的装饰风格统一，并无任何特异之处。柳燕随停下脚步，脖颈微不可查地转动，目光如扫描般迅速而仔细地掠过上下楼梯口以及二楼走廊远端，确认绝无旁人注意后，他伸出手，指尖沿着画框边缘极轻地向上摸索，随即小心翼翼地将整幅画向上掀起，露出了后面刷着同样暗红色漆料的墙壁。
紧接着，他屈起中指，在那看似平整无缝的墙面上某处，以一种特定的力度和角度，迅疾而短促地一叩一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若非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的机括响动传来。
下一秒，一块约莫半人高、一尺来宽的墙体，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幽深、仅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的洞口！洞内黑暗，隐隐有木材和尘埃的气息透出。
杨逍宇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覆盖！
这……怎么可能？！
“食为天”从最初的建筑设计、施工监造到最后的内部装修陈设，所有图纸细节都经由他亲自审定，他敢以性命担保，自己绝对、绝对没有设计过这样一道隐秘的暗门！这个位置，根据图纸显示，本该是一堵实心的承重墙！
柳燕随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先斩后奏”的不好意思与“成果惊人”的小小得意。他没有多言，只是率先侧身，如游鱼般灵巧地钻入了那黑暗中，随即回身，朝杨逍宇急切而无声地招手。
杨逍宇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震惊与无数疑问，深吸一口气，也矮下身，略显艰难地侧身挤了进去。他刚一进入，身后的暗门便悄无声息地自动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从外面再看，依旧只是一幅画、一面墙，天衣无缝。
门内并非想象中逼仄的密室，而是一条异常狭窄、仅容一人贴壁通行的昏暗通道。通道连接着一个低矮、狭窄的夹层空间。
这里显然是利用了二楼天花板与三楼地板之间的结构空隙。高度仅够人弯腰站立，宽度不过五六尺，长度却似乎向前后延伸，贯通了“食为天”三楼区域的绝大部分。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木屑和极细微的尘埃气味，四周是粗糙的原木架构和交叉的支撑龙骨，微弱的光线从某些木板缝隙间透入，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
“少爷，您当初为了确保三楼绝对的安静，特旨将楼板与二楼天花板之间的隔层加厚至近三尺，以最大程度阻隔上下噪音。”柳燕随的声音在这绝对静谧的狭小空间里，依旧压得极低，带着气音，“我们…我们十燕私下里多次商议，觉得此地往来皆是贵人，所谈之事牵涉必广。将来，府上或少爷您本人，难免会遇到需探听紧要消息却无门可入的特殊情况。若是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藏身和探听之所，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派上奇用。”
他略停顿，语气中流露出对同伴们智慧的真切钦佩：“于是，我们便瞒着所有人，偷偷利用了这加厚的隔层空间，耗费了不少时日，极小心地弄出了这个暗房。动静不敢大，每次只容一人悄悄作业，一点点掏挖，再将废料趁夜运出……所幸未被察觉。”
“而真正让这暗房发挥神效的，是前段时日燕夜从樊城寄来的一封信。”柳燕随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兴奋，“信里提到了她学堂里孩子们嬉戏时弄出来的一个小玩意儿，名叫‘传声筒’。说是只需两个中空的竹筒或铁皮筒，中间绷紧一根浸过蜡的棉线或是极细的金属丝，便能于数十步内，将话音清晰地传递过去。”
“燕夜那丫头，脑子一向最是活络精巧，她一看到这个，立刻就想到了我们这个尚未完工的暗房和最初的计划。”柳燕随的眼中闪烁着赞赏的光芒，“她连夜画了详细的图纸和说明寄回来，上面标注得一清二楚：如何在三楼每个包厢的墙根、装饰雕花后或是地板极隐蔽的角落，开出细如发丝的孔洞安装听筒；如何用特制的、极细且坚韧的金属细线穿过墙体夹层，精准地引到这暗房里来；又如何利用这夹层的高低落差和角度，让数条线同时保持绷直而互不干扰。甚至连改造时该如何避开承重结构、如何用木屑混合漆料完美掩饰开凿痕迹、作业时动静需多大、用什么特制工具最省力且声音最小，她都巨细靡遗地写明白了！”
说到这儿，柳燕随无声地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像是怕这真情流露的开心会泄出声音，他硬生生将笑声憋了回去，只余肩膀微微耸动。他继续用气声道：“小十这丫头就是机灵剔透，别看她年纪是我们中最小的，但大家心里都认可、甚至佩服她呢。要不然当初分字的时候，她这最小的丫头，怎么能破格分得排行第五的‘夜’字，而不是依序该得的‘声’字呢。”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杨逍宇下意识地低声吟出这句他当年为他们这群孤儿赐名时提议的诗句，心中百感交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与欣慰如暖流般涌过。他万万不曾想到，自己当年一时兴起借用的诗句，不仅成为了他们的名字，更仿佛悄然融入了一种无声奉献、细致入微的精神内核。而这些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竟在他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凭借彼此的忠诚、智慧与胆识，默默为他、为杨家经营筹谋，做好了如此惊人的布置！
他的目光掠过暗房内侧的墙壁，只见那里整齐地固定着一排厚实的松木板，每块木板都打磨得相对平整，上面用纤细的炭笔清晰地标注着不同的字号——“甲”、“乙”、“丙”、“丁”……正好与三楼各个包厢的编号一一对应。
柳燕随轻声解释道：“这些木板后面，就是连接各个房间的‘传声筒’的接收端。轻轻挪开木板，就能将耳朵贴近听筒，监听房内的动静。但是，少爷，”他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一旦打开，这暗房之内便绝不能再发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声响，哪怕是呼吸也需极力放缓。否则，声波极易通过金属线回传，极有可能被房内感知敏锐的高手察觉。”
杨逍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胸腔里的激动浪潮，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立刻侧头，对身后如影随形的一名护卫低声吩咐：“你们先下去，守在二楼转角隐蔽处，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那幅画。燕随留下即可。”
“是！”护卫低声领命，身形如鬼魅般无声退下，很快，楼梯方向传来几乎无法感知的细微脚步声远去。
狭小的暗房中，此刻只剩下杨逍宇和柳燕随两人。空气仿佛彻底凝固，沉重得压人胸腔，只剩下彼此极力压抑到极致的、轻缓悠长的呼吸声，以及那如同擂鼓般在耳膜内轰鸣的心跳。
柳燕随走到标记着“甲”字的木板前——这正是对应“天”字号包厢的位置。他屏住呼吸，动作轻柔舒缓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手指稳稳地扣住木板边缘，以毫米为单位，极其缓慢地向外挪动。
木板被移开，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个仅比针尖略粗的小孔，以及从小孔中延伸出来、被巧妙固定在机关卡座上的一个铁皮听筒。那听筒做工显然经过精心改进，口径和形状都利于收集声音。
杨逍宇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右耳紧紧贴合在冰凉的听筒口上，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掌拢在耳后，屏住了呼吸。
起初，传入耳中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
死寂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响，听到心脏一次次沉重撞击胸腔的砰砰声。杨逍宇甚至开始怀疑，这简陋至极的“窃听器”是否真的有效，是不是因距离过远或哪处连接出了纰漏，已然失效。
就在他的耐心几乎被这漫长的寂静耗尽，心脏一点点沉下去之时——
听筒里，终于传来了一些极其细微、却截然不同于死寂的声响！
那是一个年轻的、声线清朗却刻意放缓了语速的男声，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而沉稳，自然流露出一丝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威严：
“……后续事宜，便依此策进行。你做得很好，务必继续下去。眼下时局愈发混沌不稳，你我所在之地，乃重中之重，必须如同铁桶一般，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绝对不容有失，亦不容他人染指分毫。”
这声音虽然经过金属线和筒壁的传导显得有些微失真，但那份隐含的、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与不容辩驳的决断力，却穿透一切障碍，清晰可辨。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明显苍老些，压得极低，充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恭敬与谄媚：
“是，是，主上英明！请您千万放心！小人深知此事关乎重大，定当时刻惕厉，竭尽犬马之劳，万死不辞！必将此地经营得滴水不漏！”
柳燕随立刻用眼神向杨逍宇示意——这个卑微应承的声音，正是他们追踪的那个“马车主人”！
然而，关键的对话似乎就此戛然而止。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传声筒里传来的，大多是杯碟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缓慢咀嚼食物的细微动静、以及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显然，里面的主要交谈已经结束，那位被尊称为“主上”的年轻贵客正在专心用餐，或是在沉默中进行着某种思考，室内陷入一种压抑而微妙的宁静。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传来椅腿与地板轻微摩擦的响声，似是有人起身。那个年轻的、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比之前略显平淡，却带着一种仿佛恩赐未来、掌控命运的意味：
“伟金，用心做事。只要你始终如一，衷心不二，踏实替我办好每一件实事，将来……待大势砥定，你的地位权柄，绝对会超乎你今日之想象。”
“伟金？！”杨逍宇心中猛地一凛，立刻将这个关键的名字牢牢刻印在脑海深处，准备回去后动用一切力量详加调查此人的底细。
接着，是清晰的开门、脚步声，以及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位“主客”已然用餐完毕，率先离开了。
传声筒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仿佛一曲终了后的余韵空白。
但杨逍宇却依旧保持着耳朵紧贴听筒的姿势，身体如同被钉牢般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压抑到了若有似无的极致状态，全身的感知力都凝聚到了那只紧贴铁皮的耳朵上。一种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戏，或许还未唱完。
柳燕随在一旁静静等待，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丝不解和疑惑。人都已经离开了，少爷还在等待什么？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极轻地触碰一下杨逍宇的衣袖，提醒他或许该离开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杨逍宇那质料细腻的衣袍纤维的刹那——
异变陡生！
传声筒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又传来了新的动静！
是包厢门被再次推开的声音！这次的声响比之前那次要稍微明显一些，少了些谨慎的恭敬，多了几分随意的力道。
紧接着，一个清脆、带着几分慵懒笑意、却又似柔韧薄冰般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锋芒的年轻女子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下来，语气玩味，带着淡淡的审视意味：
“呵…我那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傻哥哥……方才，究竟给你许了什么了不得的天大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