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人……这里……不欢迎你！”
沙哑冷硬的声音裹挟着浓烈的驱逐与杀意，如同极地刮来的寒风，狠狠砸向柳梦嫣。声波在嶙峋的黑岩和翻滚的灰雾间震荡回响，更添几分肃杀。
柳梦嫣身形稳如磐石，清冷的眸光平静地迎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剧烈涌动的浓雾深处。她缓缓抬起右手，动作清晰而稳定，没有丝毫挑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
锵啷！
一声清越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她腰侧那柄陪伴多时、虽非绝世名剑却也锋利坚韧的佩剑，被她干脆利落地解下，剑柄向前，稳稳地抛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笃”的一声，斜插在距离她数丈外、一块布满裂纹的暗红色土地上，剑穗在罡风中微微晃动。
“我非为苍穹官家而来。” 柳梦嫣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与浓雾，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我来此，只为寻前朝柱国将军赵起灵麾下忠勇之后。”
“轰！”
浓雾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被狠狠触动了一下。那无形的、锁定的杀机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柳梦嫣的声音继续响起，不疾不徐，如同在陈述一段尘封的历史：“百年前，赤日倾颓，大厦将倾。老将军赵起灵，不忍麾下儿郎与无辜百姓再为腐朽王朝徒添白骨，更不愿背负叛国之名投效新朝。遂率亲信部曲及其家眷，携赤日最后一丝不屈薪火，远遁此不毛绝域，欲为忠勇之士寻一存续之地。” 她目光扫过四周隐约可见的狰狞山影和脚下暗红的土地，“此地，非人间乐土，乃生存炼狱。然，当年追随老将军入此绝地者，皆为自愿，皆怀不屈之心。百年挣扎，薪火未绝，忠勇之血，依旧流淌在后辈血脉之中。此等风骨，当世罕有，令人敬佩。”
话语落下，死寂重新笼罩，但气氛却悄然发生了改变。那浓雾中冰冷的敌意并未完全消散，却如同退潮般减弱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审视与……震动。显然，柳梦嫣不仅知道他们的来历，更道出了那段被尘封、被误解、被遗忘的悲壮历史的核心。
片刻，浓雾剧烈翻滚，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缓缓从中走出。他身高近八尺，体魄雄壮如同铁塔，身上穿着用不知名坚韧兽皮鞣制、拼接而成的简陋皮甲，裸露在外的臂膀肌肉虬结，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眼神锐利如鹰隼，手中紧握着一张通体黝黑、造型古朴却透着凶戾气息的大弓，弓弦微微松弛，但手指依旧搭在弦上。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同样气息彪悍、手持各式兵刃的壮汉，眼神警惕地锁定柳梦嫣。
魁梧男子走到柳梦嫣抛出的长剑旁，并未去捡，只是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又死死盯住柳梦嫣，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你……究竟是谁？如何知晓这些？”
“我名柳梦嫣，来自西南樊城。” 柳梦嫣坦然回应，目光清澈，“知晓过往，只因敬佩赵将军及诸位先辈风骨。今日冒昧前来，非为敌意，只为表达善意。” 她顿了顿，直接道明来意：“樊城新立，百废待兴，亦有富余。愿以粮食、盐铁、布匹等生活物资，与贵部互通有无。此地虽苦，然物产必有珍稀，亦可公平交易，互利共赢。我欲拜会此代主事者，亲述诚意。”
魁梧男子——李铁柱，眉头紧锁，目光在柳梦嫣平静的脸上和她抛出的长剑上来回扫视。对方孤身一人，主动弃剑，言辞恳切，还道出了他们最隐秘的根源……这让他心中的敌意和警惕降到了最低点。他沉默片刻，回头与身后几名同伴快速交换了几个眼神，最终，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虽依旧冷硬，却少了几分杀伐之气：“此事……需头领定夺。跟我来！” 说罢，他转身，大步流星地重新没入浓雾，但手中的弓弦已彻底放松，箭矢也挂回了身后。另外几名汉子则分列柳梦嫣左右后方，保持着警戒的姿态，示意她跟上。
柳梦嫣心中微定，弯腰捡起地上的佩剑，重新悬于腰间，步履从容地跟了上去。
一行人沉默地在浓雾弥漫、怪石林立的险恶裂谷中穿行。道路崎岖难行，时而需攀爬陡峭岩壁，时而需涉过冰冷刺骨的地下暗流。两侧高耸的黑色崖壁如同巨人的臂膀，挤压着空间，光线昏暗。李铁柱等人显然对地形无比熟悉，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柳梦嫣紧随其后，身姿轻盈，步履稳健，显示出不凡的身手，这又让暗中观察她的几名汉子眼神中多了几分凝重。
约莫半个时辰后，前方豁然开朗。
浓雾稍散，一片依着巨大山壁开凿、利用天然地形建造的庞大石寨出现在眼前。
寨墙并非砖石堆砌，而是将巨大的天然岩壁进行切削、加固，形成高达数丈的陡峭壁垒，其上布满了人工开凿的箭孔和了望台。巨大的木门由整根的粗壮铁木拼接而成，厚重无比，表面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暗红色的斑驳。寨内，房屋大多是直接在崖壁上开凿的洞穴，或者利用巨石垒砌而成，低矮、坚固、粗犷，充满了原始而实用的力量感。整个寨子盘踞在裂谷一侧相对开阔的平台上，下方是深不见底、雾气翻涌的深渊，易守难攻，却也透着一股被世界遗弃的苍凉与孤绝。
柳梦嫣目光扫过，心中了然。此地与她前世所见，差别不大。百年来，环境的极端恶劣和资源的极度匮乏，死死扼住了发展的喉咙。能在此地挣扎求生，延续血脉，已是奇迹，谈何繁荣壮大？这份艰难，更让她坚定了此行。
李铁柱的到来，尤其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气质清冷、明显是外来者的白衣女子，瞬间打破了寨子的平静。
“看！铁柱哥回来了！”
“那女人是谁？苍穹人？！”
“她怎么进来的？铁柱哥带她来的？”
“胆子不小啊！敢一个人来咱们这？”
“啧，长得倒是……比画里的仙女还好看……”
寨门打开，许多身影从石屋洞穴中涌出，男女老少皆有。男人们大多精悍，眼神锐利，赤裸或半裸的上身布满伤痕，手持简陋但显然打磨锋利的武器或工具。女人们则显得坚韧而警惕，将好奇的孩童护在身后。一道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柳梦嫣身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戒备，甚至还有一丝丝……惊艳？敌意虽未完全消失，但比起前世那纯粹的、几乎要将人撕碎的恨火，已是大不相同。这种氛围，让柳梦嫣心中最后一丝紧绷也松弛下来。
李铁柱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径直带着柳梦嫣穿过人群，走向寨子中央一块相对平坦、显然是集会所用的巨大石坪。石坪尽头，背靠着一块形如猛虎盘踞的巨型黑岩，放置着一张由整块巨石简单凿成的宽大石椅。
石椅上，端坐一人。
当柳梦嫣的目光落在此人身上时，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石椅上端坐的，并非她记忆中那个好勇斗狠、如同人形凶兽般的赵山河。而是一位老者！
这老者须发皆白，如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寒霜，但根根坚硬如钢针。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风霜与搏杀的痕迹。然而，与他沧桑面容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那依旧魁梧如山的身躯！即便坐着，也能感受到其骨架的庞大，裹在粗糙兽皮下的肌肉虬结贲张，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丝毫没有寻常老人的枯槁。尤其那双眼睛，非但没有丝毫浑浊，反而精光四射，开合间如同鹰隼锁定猎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历经血火淬炼出的威严与压迫感。
赵继祖！
柳梦嫣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前世她收服赵山河后，曾听其提起过，他的父亲赵继祖，性格比他更为刚猛暴烈，崇尚力量，信奉拳头即是道理，乃是部族中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直至数年后才因一场与强大荒兽的搏杀重伤不治而亡。没想到，此刻这位“活阎王”竟然还在世！而且看这气势，离油尽灯枯还远得很！
一丝棘手的感觉悄然爬上柳梦嫣心头。面对一个同样信奉力量至上、甚至可能更加蛮横的老顽固，她预想中相对“温和”的交易谈判，恐怕要横生枝节了。
李铁柱快步上前，对着石椅上的老者恭敬行礼，用粗犷的声音快速禀报了柳梦嫣的身份、来意以及她主动弃剑和道破部族来历的举动。
赵继祖那双精光四射的鹰目，如同两把实质的刀子，瞬间钉在了柳梦嫣身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新奇猎物般的兴趣。
沉默。石坪上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
“樊城……柳梦嫣？” 赵继祖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如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丝毫听不出苍老，“你说，要给我们粮食？盐铁？布匹？还要跟我们做生意？”
“正是。” 柳梦嫣不卑不亢，微微颔首，“樊城新立，产出渐丰，愿以诚意，换贵部此地特有之物产，互通有无，解双方所需。此乃互利之事。”
“互利？” 赵继祖粗大的手指在冰冷的石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闷响。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寨子中那些虽然坚韧、但衣着简陋、面带菜色的族人，尤其是角落里几个明显营养不良的孩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但随即被更深的锐利取代。“听起来倒是不错。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盐巴比金子还金贵，粮食年年青黄不接！老子做梦都想让婆娘娃娃们吃顿饱饭，穿件囫囵衣裳！”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柳梦嫣：“但是！” 声如炸雷，带着一股凶悍的压迫感，“女娃子，你空口白牙，凭什么让老子信你？凭什么信你那个什么樊城？！老子虽然窝在这鬼地方，可外面的消息也不是聋子瞎子！西南境？哼！官府比土匪还黑，土匪比野狗还多！老子要不是懒得管闲事，早就带人出去把那些披着官皮的畜生、祸害百姓的杂碎杀个干净了！你说你樊城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老子凭什么信你不是那些狗官派来钓鱼的饵？不是想摸清我们的底细，好一网打尽？！”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充满了对苍穹官府的极度不信任和对柳梦嫣的质疑。寨中众人闻言，看向柳梦嫣的目光也重新带上了强烈的警惕。
柳梦嫣心中了然，对方果然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这反而让她稍安。她神色不变，坦然道：“赵头领所言西南旧状，确有其事。然樊城不同。樊城非官府所辖，乃我辈于废墟中亲手重建之城！官府腐败，已被我等驱逐；匪患丛生，亦被我等剿灭。如今樊城，百姓安居，粮仓渐实，工坊林立。头领若不信，大可派一二信得过的心腹，随我返回樊城，亲眼一看便知真假！路途虽远，但眼见为实，强过我在此空口辩解。”
这是最直接、也最有力的证明方式。
然而，赵继祖听完，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粗犷脸庞上，非但没有释然，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狂野和戏谑的笑容，露出一口依旧坚固、却有些发黄的牙齿。
“哈哈哈！派人去看？女娃子，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大笑着，洪亮的声音在石坪上回荡，“老子的人去了你的地盘，是圆是扁，还不是任你拿捏？再说了……” 他猛地收住笑声，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猛虎，“老子看你年纪不大，但能孤身闯进这葬骨西荒，走到老子面前，身上还带着功夫的味儿……这胆色，这本事，倒是不赖！”
他缓缓从巨大的石椅上站了起来。这一站，那魁梧如山的体型带来的压迫感更加强烈，仿佛一座移动的堡垒。他活动了一下粗壮的脖颈，发出咔吧咔吧的骨节声响，一股彪悍、狂野、如同荒古凶兽般的气息弥漫开来。
“老子这里，有个规矩！” 赵继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想谈事？行！想让我们信你？也行！但光靠嘴皮子不行！得靠这个！” 他猛地抬起砂锅大的拳头，用力在空中一挥，带起沉闷的风声！
“拳头够硬，说话才够分量！道理够大，承诺才够靠谱！” 他声若洪钟，目光灼灼地盯着柳梦嫣，“女娃子，敢不敢按老子的规矩来？打赢了我手下这些不成器的崽子们，证明你有站在这里跟老子说话的资格！老子就信你三分！敢不敢？！”
“打！打！打！”
“头领说得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让她见识见识咱们裂谷男儿的厉害！”
“对！打赢了再说！”
赵继祖话音未落，整个石坪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彻底沸腾了！周围的汉子们，无论老少，眼中都爆发出狂热的战意，挥舞着拳头，兴奋地嘶吼起来，声浪震得岩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女人们虽然没喊，但眼神中也充满了期待和认同。在这里，力量就是生存的保障，战斗是融入血液的本能！赵继祖的提议，瞬间点燃了他们骨子里的凶悍与好斗！
柳梦嫣看着眼前群情激昂、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般的场面，心中掠过一丝无奈和熟悉感。果然，躲不过去。前世收服赵山河，也是靠拳头硬生生打服了他和他的部众。这彪悍到近乎蛮横的民风，是这片绝地百年挣扎烙印下的生存法则。
司明月的话语再次在心头回响：“……你看到他如此优秀，自己难道就没有半分危机感吗？”
危机感……超越……并肩……
一丝锐利的光芒在柳梦嫣清冷的眼底闪过。她不再犹豫，迎着赵继祖那充满压迫感和审视意味的目光，迎着周围震耳欲聋的呐喊，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步，沉稳坚定。
“有何不敢？” 她的声音清越，如同冰泉击石，清晰地压过了喧嚣，“不过，赵头领，小女子也有个条件……”